一片雪白之中,无丝竹管弦,无华帐彩灯,唯有血染的腥风夹杂着雪粒吹来。长长的白袖搅动这腥风,乾坤似乎为之改换。心有菩提又如何,心有杀念又如何,为佛为魔,天地为有一白而已。
我站定,舞衣缓缓落在身周。
师父眯了眼睛,半晌挥挥手道:“可以去练九婴了。”
我不解何意。师父您老人家倒是说个准话,现在就练?那也太过不近人情,这一身衣服倒是好看,可是长袖长摆的,我若想提起剑,恐怕还得挽好几层袖子。
师父摇头晃脑,已经走出好远。
我估计今日,是不用再练了。
阿九在暖房里做针线活,见我低头进来,忙道:“快来暖暖手,瞧你冻的脸都白了。”
我见她脸上倒比往常多一些喜色,不禁道:“怎么了,有什么好事不成?”
阿九停下手中绣品,对我道:“如琢本是去平叛赵王叛乱,许多天围城不破,还被人袭了大军侧翼,损失了不少人马。”
我往香炉里撒了一把百合香,细细盖好炉盖,翘着那香炉形状,道:“他首次带兵,自然没有经验。”
阿九道:“可朝中有些大臣说,昭王当年也是头次带兵,却可没他这么狼狈。说起来,还是如琢无能罢了。”
我看了她一眼:“大臣总不会说这句罢。”
阿九吐了吐舌头,道:“这是我说的。可那些言官什么骂人的话不会说,不带脏字地将如琢骂了个狗血喷头,气得他在前线更恼了。”
阿九日日蹲守在山中,让哑奴每三日出去取消息。我府中那些人轮换着将消息递到青冥山,哑奴悄悄取来,倒也无声无息。
自然,如此一来消息就有些滞后。
我问道:“本朝言官从来都有几分硬骨头,不畏皇帝不畏权贵,有什么说什么。只是他们这般骂如琢,叔父总得回应罢?”
阿九扑哧笑了出来:“这才有意思,皇上尚且没回复,急的太后娘娘半夜将手书发出宫去,半夜值班的殿阁学士拿着娘娘的手书,不知算是哪门子旨意。”
我也听的入味:“太后是什么旨意呢?”
阿九道:“太后娘娘竟然是要批复朝臣的折子,大意说,这如琢不如昭王,乃是因为昭王当年上阵早,如琢错过了磨砺的时机,又没有在宫中教养。殿阁学士看了这旨意哭笑不得,不好将旨意发给群臣,只好第二天呈给了陛下。”
我挑起眉毛。本朝的规矩,若是女帝自然另说,但后妃却是不可干政的。除非皇帝年少,太后才有垂帘听政的职权。
皇祖母如今这般着急下诏书,朝中官员自然可以不理。除非皇帝新丧,另选藩王入京,才需太后旨意,也只能是太后旨意。可这般直通通插手朝政,又算哪门子事?
我道:“叔父又怎么处理?”
阿九笑道:“皇上收了殿阁学士呈来的太后旨意,并回复言官道,昭王去后,国家无嗣,如琢还需多加历练。”
昭王去后,国家无嗣。这话却有几分意思。
“皇后娘娘在后宫日夜愁闷,只说想起了从前昭王在的时候,心中难过得紧,身体也有些不好。太医院兢兢业业调理着,沈婕妤带着其余嫔妃日日侍疾。皇上有些恼,微微斥责了那几个言官,最后究其原因却是如琢无能,便又撤换了几个兵部的大人,命他们好好辅佐平阳王。”
我微微翘起嘴角。这哪是整饬朝中官员,分明是敲山震虎。哪怕是储君,也不能太过跋扈。叔父这一手一放,虽是借着朝中大臣的力,可未必却没有自己的谋算。
如琢虽好,却也有些骄横。比起他来,我倒更希望少羽继承大统。只可惜少羽无论出身才能,都太过低调,完全不受人重视。
可是这些宫中人宫中事,我还管它作甚。想来为之一哂,自己也觉得了无生趣。
和师父生活在山中的日子虽然不比宫中,清苦里自有大乐趣。况且,如今师父的厨房已经不是顿顿萝卜了,偶尔也有些酒酿桂花鸭、炸鹌鹑之类的荤菜给我们打打牙祭,大家已经感激涕零。
九婴已经练的很好。若是同用玄皇九婴两部,五招之下必破敌。若是同师父相对,也只需二十七招。玄皇九婴一共七十二招,竟然有多一半没有展示的机会,我有些为它惋惜。师父道:“就是这个道理,你看那神仙,哪里能日日下凡显摆,只好天天憋闷着自己的一身本事。”
如今师父却每日着意教我一些兵法,却和以往学的不同。每每师父拿来一个沙盘,每人五千兵马占领某个小山头,若是我输了,便给他做一盘腌萝卜,若是我赢了,他赏我一盘腌萝卜。弄的我很长时间以来,不知道是该输还是该赢。
师父道,统帅千军万马,却是教不得,教不得。
我心中有些好笑。此生,恐怕没什么机会统帅千军万马,哪怕是给我五百个人练练手,恐怕也是师父花心思买来的民兵。兵法于我,并没有什么效用。只是山中无事,学学罢了。
每日傍晚夕照,清和在树下石桌前翻书,偶尔飘落的花瓣坠落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映着身后璀璨云霞。我每天跳上房顶,托腮偷看,幸而他从未发觉。
然而这样好的日子,终于在一天被打破了。
师父忽然开始用心算卦。说是用心,乃是因为他平时随意踢画两笔,便告诉我们算出了好些人的命格。我们围在他身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那纸上写了些什么。后来还是重浔有慧根,看出师父画的是猫。
然而现在师父每日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几个时辰,出来后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同我们解释些什么。我隐隐觉得,这事不对。
可是若去问清和,他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成日锁着好看的眉头,烫不平熨不展。
几日后,曾经住在山谷里的医圣苏楚,再次神通广大地进了山,传来的却是无关紧要的一个消息。魏国公的女儿这几日身染重病,怕是快要死了,他虽然有治病的法子,却缺几味药材,要来山中找找。
原来是个治病救人的事,兴许是这事离我们生活太远,不过唏嘘了几声,好好招待了苏大夫,让他好好找这几味药材便是了。师父也没有留意,依旧关了门算卦,只嘱咐厨房多添双筷子。
下午时候,师父派人传我,我本以为是关于这几日山中账目,却问了一件不相干的事:“凉铮,你可还记得母国大周的复国之日,是要问我来取?”
我慌忙跪下,道:“徒儿不敢忘记,只是知道此事重大,不敢催促师父。
师父淡淡一笑,几个字如有千钧重,道:“我看你是忘了。”
我再拜道:“徒儿不敢。”
师父道:“哦?你说不敢,那为师问你,若是今日为师就给了你这命格,你待如何?”
我想了想,最终叩头道:“将命格交付给叔父,徒儿却未必要回周国。”
师父大怒,挥手拍碎了一方墨砚。漫天碎砚纷纷撒落下来,身上被割出伤口,立时见血。
“混账!”
我惶恐抬起头。师父从未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这般凌厉暴怒的模样,却是为了这件并不要紧的事。我本以为,他是想将我锁在山中的。
然而他却不肯再说,似乎血不归心的堵心模样,最终挥手叫我滚。
只是第二日,清和便消失了,任我们四处寻找皆是未果。师父再未出过房间,我每日在门口认错,却听不见里面有一声言语。阿九探问了几次,我最终开口将师父所说之话告诉了他。
阿九听了,缓缓转身对我,目光如灼,道:“公主不觉得上人所说极对么?”
她刻意用了公主二字,我皱眉道:“什么极对?”
阿九笑道:“恐怕公主如今心中所想,和大周毫无关系。若是能助大周复国便好,若不能也无关紧要。”
我心中一刺:“有些事,我一己之力却做不到,不如让贤于他人。”
窗外惨白的月光映出阿九苍白的脸,目光却无比凌厉。她霍然下跪,厉声道:“殿下!您一出生就被封为熙桓公主,可您自问如何能担负得起这封号?光明和乐为熙,辟土兼国曰桓,而如今熙桓公主毫无神武灵鉴之气,面对宗室旁支党争倾轧步步退让,委曲求全于梁国皇子庇护之下,甚于有隐退山野之意;公主上有愧于先王祖宗教化,下有愧于万民供养。臣大不敬敢言,公主身后不配加谥,甚至不配以熙桓二字为谥!”
我面若冰霜,心中刺痛得几乎滴出血来:“大周宗室何其多,并非各个图谋东宫之位。孤无德受万民供养,有继位之资格而无继位之才干,自请辞封有何不可!”
她奋力抓住我的衣袖,怒道:“昭王至死都是在战场,先帝也是如此,如今公主这般委曲求全,但求自保,丝毫没有半分先帝的硬骨,贪求什么逍遥快活!公主现在着了疯魔了,我便跪到公主回心转意为止!”
我愤然扯开袖子,怒道:“你要跪便跪!现在谷中不宁,你也不必出外叨扰,就在这里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