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洛一行人骑马踏进陵州境内,造访经略使府邸。
因为第五洛的一句话,李濡成的父亲再次升官,来到了陵州境内。
已是封疆大吏至位极人臣的李世仁在书房见着了悄然拜访的年轻男子,吓得目瞪口呆,然后便是发自肺腑的老泪,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这位经略使大人对这个儿子狐朋狗友的太子殿下十分看重,并不仅仅因为第五洛的特殊身份,李世仁自然而然以半个长辈和半个臣子自居,两种身份并不对立,此时见着了第五洛,只是双手紧紧握住第五洛的手臂,泣不成声。
李大人自知如‘妇’人哭啼不成体统,赶忙抹了满脸老泪,招呼第五洛坐下喝茶,李世仁举杯时见着手中瓷杯,就有些脸颊发烫。
别看小小一只才几两重的茶杯,是那小器第一的龙泉窑中又拔得头筹的冰裂杯,夏日酷暑,哪怕滚烫热水入杯,片刻便沁凉通透,端的神奇万分。
府上这样的好东西,不计其数,以前第五洛没有来过李府,李大人迎来送往坦然自处,还会自觉阔绰,有十世豪阀的派头,今儿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好在第五洛似乎没有任何质疑,喝过了茶,问过了李濡成的军功和婶婶身体,就准备‘抽’身离去。
这让李世仁如何能放行,好说歹说一定要让太子殿下在府上吃过接风洗尘的晚宴才行,没奈何第五洛嘴上说执意要赶回根特,李世仁只得讪讪作罢,临行前第五洛留下一方‘色’泽金黄的田黄石素方章,李世仁是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行家,好不容易忍住吃相才放回桌上,没有真的爱不释手。
送出书房,陪着第五洛向仪‘门’走去,不巧遇上了回府的李负真,在一条廊道中狭路相逢,老狐狸的经略使大人真是连脸皮都顾不得了,借口肚疼拔脚就走,让‘女’儿代为给太子殿下送行。
第五洛此行造访,马夫是娇儿,暗中有‘阴’物鬼泣,明面上可以带在身上进入府邸的就只有书生陈烽烟,当时见着李世仁也只说是根特不入流散官的濡成郎,李世仁却是恨不得连陈烽烟的祖宗十八代都给记在脑子里,天晓得这寒士装束的读书人明天会不会是一郡郡守,然后后天就成了陵州牧?
陈烽烟看到廊道里氛围尴尬,就不‘露’声‘色’后撤了几步,负手打量起廊道里的珍稀拓碑,远离第五洛和那名冷‘艳’‘女’子。
第五洛笑道:“就不麻烦你送行了,我认得路。”
压下初见面时的震惊,李负真默默转身走在前边带路,却始终不说话。
到了来时来不及开启去时必定‘洞’开的仪‘门’,第五洛热脸贴冷屁股地谢过一声,就带着陈烽烟走下台阶步入马车。
李负真没有跨过‘门’槛送到台阶那边,眼睁睁看着仪‘门’缓缓合上。
李世仁其实就站在‘女’儿身后不远处,轻声道:“负真,以前故意带你去根特,是想着让你跟他近水楼台,这次让你送行,不是啦。”
父‘女’二人缓缓走回内院,李世仁缓缓说道:“很多机要内幕,其实爹这个当摆设的经略使也一样接触不到,但既然连天界都护都给挤兑得去了西蜀,我想这个你瞧不起的男人,总不至于如你所想,是棵扶不起的歪脖子树。
你呀,跟你娘一样,挑男人都不行,当初你娘死活不肯嫁我,‘私’底下爱慕着一位饱读诗书的才子,说我一辈子就是当个芝麻绿豆小小官的命,嫁了我得一辈子吃苦头,要不是你爹沾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光,几乎是绑着你娘上了轿子,这世上也就没有你和濡成喽。
再回头去看看当年那位金‘玉’其外的才子,明明有比你爹好上太多的家世,直到今天在陵州也就做了个穷乡僻壤的县令,在官场上被排挤得厉害,也就只能回家跟媳‘妇’发脾气。
这还是爹没有给他穿小鞋,天天喝酒发疯,说自个儿生不逢时壮志未酬。
爹跟你说件事,你记得别去你娘那边唠叨,我当陵州牧的时候,那家伙惹恼了同县的将种子弟,差点连县令那么点官帽子都给‘弄’丢了,老大不小的一个好歹知天命年龄的人了,‘舔’着脸给我送银子送字画送名砚,爹呢,东西一件不少全收了,不收怕他倾家‘荡’产后想不开就投河自尽去了,后来在县政考评上,我帮他写了十六个字,风骨铮铮,清廉自守,狱无冤滞,庭无‘私’谒。这才保住了县令的位置,爹事后把东西一样不少还给了他。
这件事情,你娘一直‘蒙’在鼓里,你当个笑话听就行。
之所以给你讲这个,是想让你知道,一时得失荣辱,不算什么,看男人啊,就跟看‘玉’石是一个道理,《礼记》有云大圭不琢美其质也,好似那素活好的翡翠,无绺不遮‘花’。
有些男人呢,就跟炝绿的翡翠一个德行,外行看着颜‘色’还行,其实水和种都差得很。
负真,你别先急着帮那个你看上的那个家伙辩解,爹说好不‘棒’打鸳鸯,就会信守承诺,这几年也都在给他铺路搭桥,族谱差,爹帮他入品,由寒士入士族,没考上足金足银的功名,也没事,爹帮他由吏转官,可你瞧瞧他,除了一天到晚恨不得黏着你,说些不‘花’钱的情话,可曾‘花’心思用在钻营官场学问上?
对,你可能要说那是他品格清高,不愿同流合污,但他是写出几首脍炙人口的诗词了还是怎的?还是踏踏实实给百姓谋了多少福利了?他这种当官,不争,脊梁不直。
不媚,膝盖也不算太弯,可是不是也太惬意了点?明知道爹饿不死他,俸禄便都拿出来给你买几件‘精’巧的礼物,就是在乎你了?负真啊,爹就不是迂腐的士族子弟,今天的官位,那是一步步跟别人抢到自己手上的,爹是对谁都吝啬‘精’明,可对你和濡成可一点都不小气。
你跟谁赌气不好,非要跟爹赌气,爹看人好坏何曾错了一次?你听谁的不好,非要听你娘这睁眼瞎的,她说那人善解人意,在爹看来不过就是嘴甜会哄人罢了,‘女’人啊,就是耳根子软,一时心动,当不得数做不得准的。”
李负真红着眼睛哽咽道:“说来说去,第五洛也不是个好东西,他给‘女’子说的甜言蜜语何曾少了去!我管他是不是败絮其中还是装疯卖傻!”
李世仁平淡道:“今日相逢,爹故意让你们独处,他可曾与你多说一句?”
李负真‘欲’言又止。
李世仁平静追问道:“可曾多看你一眼?”
李负真怒道:“我没有看他一眼,怎知他有没有看我?”
李世仁笑着哦了一声,缓缓岔路走开。
李负真站在原地六神无主,孤苦伶仃。
远离经略使府邸的马车内,寒士出身的陈烽烟谈论时政如同‘插’科打诨,“天界道辖内有凉幽州陵三州,幽凉二州是边陲重地,与天空之城接壤,兵甲肃立,唯独陵州相对土地‘肥’沃,是油水远比幽凉更为富足的地方,构成了天界一般为将在北为官在南的格局,同样的衙‘门’,陵州官吏人数往往是其它两州的两倍乃至于三倍,如同天界军养老的后院,不得在军中任职的勋官散官子弟也都要来陵州各个官府分一杯羹,老爹退位儿子当,孙子再来占个捞油水的位置,人不多才是怪事。
使得陵州衙‘门’尤为山头林立盘根‘交’错,天界官场上戏言能在这陵州当稳官老爷,出去其它州郡官升两品也一样能坐得屁股生根稳稳当当。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用雁过拔‘毛’的李世仁做经略使,利弊参半,好处是天界赋税不成问题,但这仅是节流的手段,无非是污入官老爷们‘私’囊的十钱截下其中二三给天界军,再者李世仁并未那种可以开源的良臣能吏,天界盐铁之巨利,官府的获利手腕历来不得其法,而且多有将‘门’豪强,擅自封护攫利,与官职过低的司盐都尉时有械斗,内斗消耗极大。”
第五洛点头道:“关于盐铁官营,回头你写封详细的折子给我。”
陈烽烟欣然领命。
第五洛见他好像有话憋在肚子里,笑道:“有话直说,造反的话,都无妨。”
陈烽烟轻声道:“李世仁此人官够大,正二品。贪得够多,除了地灵那些官员,是当仁不让的天界首席富贾。关键是和你们第五家情分也足。最适合杀‘鸡’儆猴,可保天界官场十年清平。”
第五洛摇头道:“十年?不可能的,五年都难说。南唐那位亡国皇帝一心想做中兴之主,连将贪官剥皮揎草的手段都使出来,一样收效甚微。当然,这也与南唐积弊太久有关。还有,给重症病人下太过极端的猛‘药’,肯定不是好事,第五元先积攒下来的一些不成规矩,我不能矫枉过正。你说的法子有用自然是有用,但是……”
说了一半第五洛便停嘴,变戏法般掏出一枚与先前赠予李世仁一样的田黄素章,质地温润细腻,一柄飞剑出袖,下刀如飞,在素章四方各刻五个字,然后丢给陈烽烟,笑道:“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