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飞离开后李落就一直在前院等着。开始他是担心还在城外的家人,但多年前母亲亡故,两个妹妹都被卖进了城里的人家中做奴婢,城外只剩下父亲和幼弟,李落被卖身时幼弟还没出生,连面都没见过,自然谈不上多少感情,而李父——那就是个作孽的,看他将李落卖了两次便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人。李落就算再善良,心里也免不了有些膈应。因此李落虽有些担心,却也不是十分深刻,没多久心思就挂到了裴飞身上,对此刻的李落来说,裴飞才是那最亲最无法割舍的人。
焦虑地等着,忽闻开门声吱悠响起,李落立刻跑了出去,翘首看着,熟悉的高大身影跨入门槛,他立刻忍不住迎了上去,紧张地追问:“裴大哥,你还好吗?有没有、有没有受伤了?”
看着这受惊兔子一样的小脸蛋,裴飞刚硬的面容似乎也柔和了许多,轻抚李落的发丝,道:“没事。只是上墙头看了下。”
裴飞空手去了再空手回,仿佛只是出去散了个步,不沾一丝血腥气。李落眼瞅着是真的没事,这一颗心才放了下来,随即想到自己的表现,禁不住微微红了脸,羞涩地低下头。
裴飞多摸了摸李落的小脑袋,大大的手掌按在少年的小脑袋上,似乎能一只手就握住,厚实而温暖的掌控力让兔子君的面色更加红润。人造人先生喜欢少年现在的样子,特殊频段的精神波动能够让精神力敏锐的人造人感到舒服。
裴飞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进去。
在厅堂落座后众人说起了战况。
裴飞只说自己射伤了路盛年,以至于静园中人都不知道那铁弓有多么惊人,只道是用一把普通的弓在普通的距离上射了普通的一箭,没有人感到惊讶,都只是为北明军的损耗而欢欣鼓舞万界永仙。
听说北明的进攻暂缓了,李落踌躇着轻声问:“裴大哥,有看到我家人吗?他们、他们是不是也被抓了?”
裴飞摇头道:“没有看见你的家人。”他可是很认真地一张张脸看过去了,可以确保没有。
明尘插话道:“北明军只抓了城北和城东的百姓,你家好像是在南边吧?应该没事。”
李落多少是松了口气。毕竟血浓于水,说全然没有牵挂也是不可能的。
裴飞又摸摸他的头安抚道:“等北明的进攻暂停的时候,我带你出去将人接进来?”
李落迟疑了一下却是摇头,“我爹爹他……”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叹,“不知道弟弟他现在怎么样了……”
李落的事情大家多少都听过一些,所有人都不喜欢那个传说中的极品父亲,静园是个祥和的地方,没有人想让这种人进来,但又怕勾起李落的伤心事,于是没有人接话。
明尘看似不经意地转开话题:“师傅,眼下路盛年身受重伤,北明的进攻是否会就此打住?”
提及此事,大家的注意力都转了过来。
在众人的好奇下,裴飞将城外的情况简单说了下。他话语平静,剔除了那些本就不多的热血成分,残酷的现实更是令人心底发寒。
李落愤愤道:“这个路盛年真是太冷血了,怎么可以用百姓来攻城!他就不怕遭天谴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像他这样的人,手上的鲜血能将天抹成红色的,哪里害怕什么天谴。”明尘话音渐低,垂着眼帘默然而立。李落一愣,心中生出几分愧疚,正要安慰点什么,倒是明尘首先抬眼转移了话题:“不过路盛年此举十分不妥。瑞王只要将其冷酷举动加以渲染,斐都百姓就会因为害怕被屠城而死战到底。他分兵奔袭本就应该是速战速决,斐都死战的话对他极为不利,除非他还有什么后手,能够快速破城。但如果真的有的话,今天怎么不拿出来用?”
这问题在场之人无人可以回答,不过明尘自己大概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期待答案。他顿了顿,便转向裴飞问道:“师傅,若您是瑞王,面对路盛年这样攻城会怎么办?”
裴飞毫不犹豫地回答:“攻击。”
明尘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只问:“可是守城的士兵下不了手怎么办?”
裴飞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就制造气氛逼守军攻击。”
“啊?”
“先制造敌军会在破城后进行屠城的恐怖气氛,诱发我方的恐惧心理,其次大力宣扬‘要么大义灭亲,要么国破家亡’的观念,为士兵杀死亲友创造义理条件。当气氛累积到濒临爆发的程度时,安排人以夸张的、戏剧性的方式出手杀人、打破僵局,引导我方士兵陷入悲愤的不理智状态,这些士兵会在将领的煽动下盲从地进行攻击。”
裴飞有条不紊地说。这是未来世界惯用的心理战术。哀兵必胜,仅此而已。
明尘微张着嘴,心中翻江倒海,无数话语在喉间徘徊,却聚不成完整的句子。成千上万的士兵仿佛就是裴飞手里一个个木质人偶,任他雕琢、摆弄,无形中散发出冰冷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裴飞像是察觉了什么,道了句:“瑞王现在就是这么做的。”
“什么?”明尘惊呼道印。
裴飞多看了他一眼,心中还有些奇怪。自己这个徒弟一向直觉敏锐,上次在酒楼不过一面之缘都能猜出对方有所隐瞒,今天这么明显的怎么看不出来了?见明尘似乎真的吃惊,裴飞便道:“瑞王看城下百姓的目光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决绝。他没有下令,应该是在等待时机。那个叫小五的士兵,应该也是特意安排的,他虽然落泪,但内心并不悲伤。”
明尘呆愣着。他的确没有注意到这两个细节,一来他站在裴飞侧后方,看不到萧景言的表情,也就无从得知对方眼睛里闪过的是怜悯还是决绝,二来那小五的确是叫得撕心裂肺,看不出一丝假装!那师傅又是怎样察觉的?但眼下明尘却无更多的心思去思考这个问题,他想得更多的是,萧景言固然是以仁厚得名,然而他也是个在皇位争夺战中获胜的皇子,这样的人可绝对不会是什么纯良小白兔!
北明就退兵了,但也没忘记让士兵将抓来的百姓押回军营,显然是没有放弃继续进攻的打算。
萧景言派人将“路盛年重伤濒死”的消息传出去,引得北明军一阵骚乱。但路盛年身边的第一幕僚单冰暂时接管了军队控制,这个文人模样的男人看上去还挺有几把刷子,北明军的骚动很快就被他压制下去,并未造成太大影响——起码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萧景言本还想要组织一次袭营,眼下北明群龙无首,士气大跌,又要分出人手去看守那些俘虏,各方面力量都被削弱到了最低,正是袭营的最佳时机。然而北明军的实力再怎么缩水也有五万人,而且都是精兵强将,斐都这里满打满算不到一万守军,还都是些没经历过阵仗的二线军队,用这样的力量去偷袭,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可惜白白错过了如此机会,萧景言最后还是只能选择固守。
从北明军出现在城外,到眼睁睁地看着百姓被挟持着攻城,再到那惊天一箭逼得北明军鸣金收兵——前后不过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然而就是这么短暂的几个时辰,却让斐都里所有人都像是度过了漫长的一年,大起大落让所有人都感到深深地疲惫。夜幕降临,一些人沉沉睡去,而更多的人睁大了眼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或想着城外被敌军抓走的亲人,或想着明日太阳升起后自己的命运。
而此时,北明军牙帐中也是灯火通明。
单冰焦躁地在自己的营帐里走来走去,路盛年的伤势和未来的局势在脑海里交替浮现,凌乱得令他无法思考。
路盛年中箭后一落地就晕过去了,单冰被淋得满身是血,好半天才在冲鼻的血腥气中回神。他赶紧鸣金收兵,同时将路盛年送回营地医治。随军大夫拨开那黏在伤口上的衣服和铠甲,只见男人的左肩被铁箭贯穿始终的绞力绞出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不但是血肉,连骨头都被绞成一滩烂泥!
这样的伤势根本无可医治,大夫所能做的不过是给他敷上草药,尽可能避免伤口感染。而到现在,路盛年至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该死的!该死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明明已经离得那么远了,怎么可能有人能够瞄准!该死的!究竟是谁!”
单冰愤怒地捶打桌面,然而他再怎么咆哮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良久,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里,双手插入发丝,用力地抓挠头皮,用疼痛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局势上。
“怎么办……继续进攻还是……”
正是头疼之际,帐外又有一人叫道:“单参将!单参将!”
单冰皱了皱眉头,将仪容少做整理后才沉声道:“进来。”
一个小兵跑了进来,不等单冰发问,他已跪下急切道:“单参将!路帅醒了,请您过……”
他话未说完,单冰已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