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新水车和水渠没问题,裴飞就停止了水车的运转。
日头升到了头顶,那边帮忙的农妇端来一大盆一大盆的饭菜,一笼笼还冒着热气的粗面馒头,一盆剁碎的墨绿腌菜,一盆荤素合炒能看得见大条肉丝的炒菜,还有一大锅浓浓的菜汤,很朴实的农家菜,但对大秀村的村民来说这样一顿已经十分丰盛了。
一声招呼,来帮工的村民们纷纷地围了过去,排成队一个接一个的领走属于自己的午餐,有的人一下子拿了四五个馒头,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一个转身揣进了怀里。何进等人不是没看到,但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也就随他去了——大秀村着实称不上富裕,吃不饱穿不暖的村民比比皆是,不过是几个馒头,便当是结个善缘。不过也不是装作没看到,私底下还是要提点提点,莫让人觉得裴府好欺负,反倒忘了恩情。
因来回往返太过麻烦,李落等人也在工地里和村民们吃着一样的东西。兰净只掰了一口馒头就不愿再吃,他这样的人平常就算吃馒头吃得也是白胖胖的精面馒头,上面撒了白糖,蒸得开花,喷香松软,哪有这样硬邦邦的似乎连壳都没去干净的玩意儿,随行的丫鬟给他拿来精致的糕点,暂且充饥。
他看裴飞只是要了一碗水似乎不打算吃饭的样子,便将食盒递过去分享道:“吃一点垫垫肚子?”
裴飞摇头,“不用了。”
兰净也不勉强,自己吃着,问:“你那玩意儿叫什么?”他看向那个水渠边已经停止运转的木头器械。
“高转筒车。”
裴飞从数据库里搜出这玩意儿的名字。这个农具对未来世界来说实在是太过古老了,哪怕是在博物馆里也只有一个模型而已。不过越是古老的东西就越不容易超越这个时代的文明,看来看去,比起那些一劳永逸的“先进机器”,反倒是这个升级版筒车更适合这个世界。
兰净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了两步,忽问:“考不考虑献给朝廷,弄个农学士当当?”
裴飞却问:“‘农学士’是什么?”
“唔,你不知道?”
“没听说过。”
裴飞实话实说,他看了很多书,但大概是受限于社会风气,这时代的书一般不提当下的时事,有些时政、常识他反而不懂六扇风云。
兰净也不介意,耐心解释道:“为了鼓励农耕嘛,如果有人在农业上做出了贡献,朝廷就会给他这么个散衔。各国应该都有这种律法才对,萧国没有吗?”
“没注意过。”
事实上萧国是有的,但不论哪个国家,要受封“农学士”之类的头衔都要将相应的发明、技术献给朝廷。当时裴飞在萧国弄的是菌菇种植,这种技术利润极其丰厚,一般人都不会用它去换一个散衔,所以萧景言、萧容毓等人一来是为裴飞考虑,二来也是惯性思维认为裴飞不可能献出来,就没提这件事。但高转筒车不同,结构简单,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架在这里,有心人多看看就能弄出来了,不献出去也没办法保密,还不如弄个头衔回来。
在云国,农学士是一个散衔,没有品级,更不可能有实权,只是一种荣誉罢了。不过好处也是有一些,农学士献上自己发明的农业技术后可获得一笔奖金和朝廷御赐的牌匾,从此赋税减半、徭役免除,并可享受见官不跪的优待,其子嗣如果继承了父辈的职业则可以延续赋税减半、徭役免除的优待,如果是多名子嗣的话只有长子能够蒙荫,这种回报对普通的农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在农学士之上还有农博士,除了奖金更多、赋税更低以外,能够蒙荫的子嗣也扩大到三名,而且如果其子嗣想要进入仕途的话,也可以获得一定的优待。
裴飞不在意赋税减免,只是对“见官不跪”这一点比较感兴趣。接受未来价值观的人造人对于这时代的跪礼有着本能的抗拒,之前在萧国他已经获得官身,可不必跪拜,但在云国他只是一介平民,按规矩见到官员都要跪拜。
想及此,裴飞便问:“农学士要怎么申报?”
兰净道:“你这玩意儿有图纸吧?将图纸准备好,再写一份文书,就说这东西叫什么,能发挥出怎样的作用之类,再夸大一下自己是如何呕心沥血地发明了它,现在愿意献给朝廷以表忠心什么的,准备好了拿给我,我给你送到县衙去,保准没人敢贪了你的功绩。”
“那就多谢了。”
兰净眼珠子转转,稚嫩的脸蛋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道:“谢就不必了,好歹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过嘛,以后我要是到你府上造访,你可不能拒绝哦!”
“这是自然。”
“到时候我要和小落落同床共枕哦?”
兰净眨巴着大眼睛,说不出是狡黠还是……色气?
裴飞瞟了他一眼,一句俗话无声地浮上脑海: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人造人会写这时代的文言文吗?
答案显然是:不。
会是一回事,熟练组织文字是另一回事。
不过幕僚是啥用的,不就是这时候用的嘛!
裴飞让叶松墨去准备文书。叶松墨一听就乐了。他在萧国的时候本职工作干的就是这个,到了裴飞身边却成了半个打杂的,始终没能发挥出出谋划策、舞文弄墨的本事来。心里早憋得痒痒了。在大秀村酝酿了一下午,晚上回到别院铺纸磨墨,积蓄了半天的激情和灵感顿时化为文字奔涌而出,洋洋洒洒地写了足足三张纸,那叫一个花团锦簇、字字珠玑——好吧,这是叶松墨自己给自己的评价。
裴飞看了之后只有两个字:很好。
第一次展露本事的叶松墨终于放下了心,呵呵一笑,谦虚道:“主上过誉了。”
图纸连着文书通过别院管家送到兰净那边,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对方了特别行动组探案录。
农学士虽然是个没有实职的散衔,对普通农夫来说最实惠的不过是免除赋税而已,但如果将这份荣誉放到一个有意进入仕途的年轻人身上,那就是莫大的资本!因此不乏有人暗中做手脚,鸠占鹊巢、冒名顶替,反正大多数时候真正的发明者都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对权贵来说要整死他们太容易了。
裴飞作为一个刚刚在此扎根的外乡人更是容易被人轻视,由兰净来处理此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旱年的问题解决了,大秀村接下去的建设就没什么裴飞要操心的了,闲下来的裴飞从当初照料菇奴中选了一个认真、细心且一直以来表现得很忠心的女孩子,教导她菌菇母种、原种和栽培种的驯化培育。
眼下已是五月初,裴飞等人抵达云京已有将近一个月,大秀村的府宅即将完工,生活即将步入正轨,而传闻中对异星心怀杀机的圣殿一直没出现过,就不知道是萧景言猜测有误,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了。
就在裴飞想着是否要进城一趟的时候,从大秀村开始建设起就进城了的艳鬼回来了。
艳鬼病了。
前几日云京忽然冷了一下,他一时不查,就染了风寒。一般成年男子可能几天也就好了,但艳鬼也是小倌出身,清雪悠然吃过的药他也一碗不落地吃过,身体底子是极差的,如今又已经三十五岁了,这一病就极难好。
开始只是咳嗽什么的,可此前长途跋涉积累下来的疲惫尚未完全消去,被风寒一刺激就全部爆发了出来,四肢无力,头晕脑胀。城中客栈不是适合修养的地方,艳鬼手下的少年在带他看了大夫之后就将人带回了别院,希望他好好休养。
裴飞来探望他时,艳鬼还发着低烧,面色倒是白里透红,不过那白是虚弱的苍白,红又是病态的潮红,眼下两抹淡青,平日里不怎么显眼的皱纹似乎一夜之间都冒了出来,躺在床上的样子很是虚弱憔悴。
“还好吗?”裴飞看他醒着便在床边坐下。
艳鬼苦笑,清亮的声线也哑了,说:“全身没力,一坐起来就头晕,唉,老了啊,一点小小的风寒都……”说着,面上也是有些苦楚。他的身体他自己很清楚,想起萧景言离去那日对李落说过的话,嘴上说着是一回事,但真的病了,那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裴飞在他面上看了看,问:“我给你看看?”
“那就麻烦裴公子了。”
“不必客气。”
裴飞轻轻搭上艳鬼的手腕,片刻后便收了手。
“你的问题和清雪、悠然他们是一样的,只是你年纪更大,问题就更严重。”裴飞淡淡地说。
艳鬼惨笑:“其实你不说我心里也有数。当年我吃的可是他们的两倍,这身子早就败了。”
裴飞想了想,道:“你年纪太大,不能像他们那样直接根除。等你病好了,我给你修复丹田,你跟我练新的内功吧,应该能够有所帮助。”
艳鬼愣了愣,难以置信地磕巴道:“这……这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裴飞反而是奇怪地反问。
艳鬼张着嘴,本就迷糊的脑袋更是糊成了一团。这世界顶级内功向来是不外传的,裴飞收明尘做徒弟那是师徒之间的缘分,而自己一个外人如何能……
裴飞也不追问艳鬼心中到底如何想法,径直转开了话题:“你的酒楼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