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未得眠，云卷云又舒，雨势不曾停。
沙漏滴过三更，浮檀殿人影带风，重重烛光半明半暗，偶尔传来几句话语，一个语气凄凉，一个则忧心忡忡。
婴宁寻来治理伤患的物什帮无虚道长包扎伤口，漓西那时下手重得很，割进了无虚上臂骨头，势要将他手臂砍下来。而婴宁长居魔宫，魔物伤亡自有法力医治，实在没见过这半臂欲断未断的血腥场景，包扎时候草药和法力兼施，两手颤颤，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无虚的骨头压断了。
无虚此时已经精疲力竭，喝了两口水却又停不下嘴皮子，只念念叨叨：“悠兮丫头是如何入了魔呢，今后这仇家铁定是少不了的，这丫头心思又浅，身边没一个能护着她的，哪能平平安安……”
说罢又抹一把老脸，似是抹去焦躁不安，目色略有浑浊却依旧炯然有神，眼眶却红了红。
“这般境地，要我这一把老骨头入土之后，如何跟飞扬他们交代。”
婴宁包扎的手顿了顿，本是满腹疑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我家尊上在外头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为何宿蝶公子没有一同回来？”
无虚叹一口气，摇摇头：“我也不知悠兮丫头是惹了什么恩怨，等她回来你自己问她吧。”
婴宁不再多言，只按照之前白悠兮的吩咐专注替无虚疗伤。
许久，敲门声响起。
婴宁探了探门外气息，见是白悠兮才开了门。
门开，雨打窗户的声音愈发大起来，大风夹带着雨丝迷了婴宁的眼，隐约见到被宿蝶抱在怀里的白悠兮，听得她虚弱一句：“快进去。”
婴宁显然将化作上古之身的兰陵神尊认作了假扮宿蝶的漓西，赶紧让了两人进门。
关上门，浮檀殿内安神香起。
看到男子怀里浑身湿漉、面色惨白的白悠兮，无虚顾不得自己还没包扎完的伤口，急急上前探问：“白丫头，你还好么？你夫君呢？这小子，这种时候怎么不在？”
听得“夫君”二字，婴宁一抬头把目光对准了兰陵，而兰陵则凝视着白悠兮，深深皱了一把眉头。
这夫君二字，显然是另有所指。
婴宁没忍住：“宿蝶公子不就在这里么？”
白悠兮靠着兰陵的胸膛，方才哭得惨烈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核桃，微微眯着却藏了几分笑意。
兰陵是没想到她中了毒还能笑得出来，只听得她很是诚恳地同无虚说：“上回您见过的那位，近日恋上了仙界的青芙玄女，我本以为能同他生死相守，谁知他竟活生生将我遗弃了，连句话都不曾留给我。”
竟还哽着方才在雨里哭得沙哑的喉咙抽泣了两嗓子，演得活灵活现。
婴宁在一旁目瞪口呆，想着看上青芙玄女的不是湮华君么，湮华君何时又成了自家尊上的前任夫君了？八卦的本性催着她竖起了耳朵，激动得心脏要跳出胸膛。
无虚便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老子瞧那臭小子也不像什么好人，一脸风流相，准是见一个爱一个！我家白丫头这么标致，怎的还要委屈自己奉承这种人渣败类？我瞧这你身边这位公子就不错，抱你进来到现在都没撒手过，长得也比之前那个俊多了，白丫头，你看我老头子今天，不如就给你……”
眼瞧着无虚要乱点鸳鸯谱，白悠兮赶紧抬手制止，白醉仙的药效也忽的就上来了，只感觉脑中一阵刺痛，白悠兮咬紧了牙关，一只手忍不住拉紧兰陵的衣裳。
“把我放到床上吧……”
兰陵小心压低着声音：“让我替你把毒逼出来吧，你会好受点。”
白悠兮把手背压在自己眼睛上，无力道：“不必了，毒素太重，强行逼出只会加速毒素扩及全身。我有他们照顾，三日后我就没事了，你不是要回神界么，你快些回去吧，别再留在我这里了。”
这些年来她傲视六界，神魔之力无人能及，却一直不晓得自己这副神之躯重塑倾注了兰陵半碗心头血。
神之血肉，万物渴求至深，大抵是这世间最妙的灵药，最好的材料。
她承他这份恩德，更对之前对他百般折磨愧疚懊恼，而如今神魔针锋对垒，这些情愫不该再起，唯一的偿赎方式便是将他逐出魔宫，回到需要他的地方。
于是她激他生气，编出杀害了洛九桑的谎言，只求他对自己彻底失望，快些离开。
兰陵抱着她，一路紫发逶迤行至床前。
白悠兮眯着眼睛看他，脑海里头浮现出的是之前在昆仑洞外面的湖上，宿蝶哄她入睡，步步踏过湖泊石头的场景。
躺在床上，她扭过头，把脸埋在枕头中，黑裙下瘦削的身子蜷成一弯，偏要拿背对着兰陵。
婴宁这才紫衣紫发的男子，装束同漓西假扮对宿蝶一模一样，而那张脸，竟是兰陵神尊的模样。
什么情况？
“你是，神尊大人？”婴宁指着一身紫袍的兰陵，嘴巴张的老大。
无虚跳到兰陵面前，也不顾他的身份，竟就这样抓住他衣襟：“白丫头拜你为师，敬你为师长，你竟害她到这地步？亏我方才还夸你一表人才，我看你是空有一副好皮相！”
兰陵没有回答，无虚一把拳头已经抡到他面前。
白悠兮忍了忍痛，连忙制止：“道长！不关他的事情！”
兰陵微微偏过头，躲过无虚的拳头，望了望白悠兮，沉声似是安慰，似是祈求：“白醉仙第一晚毒发最痛苦，今晚我留在这里照顾你，明早再走。”
闻言，她缓缓坐起身，明珠作照之下，她看着兰陵那张脸，弯了弯脑袋，苍白的唇启了启：“你要留在这里，可以，我只问一句，宿蝶……他还活着么？”
那双紫色的眸子黯了黯，仿佛打上了乌墨般的阴影。
“他死了。”
白悠兮眼眶中又泛起泪来。
“那你有什么资格再留在这里。”她咬牙忍痛，忽又嗤笑起来，“我懂了，如今你恢复了灵力，还想留下来灭我魔族，是不是？”
“兮儿，我不是……”
“住口。”
兰陵扶额，琢磨着该如何解释更合适些。
只是如今，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的吧。
“你莫要再欺负我白丫头！回你的神界做你的神尊大人去！走走走！”无虚搞不懂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实在不忍心看白悠兮伤心的模样，便赶急赶忙地撵着兰陵。
婴宁望了望门外，也上前劝道：“神尊大人，你既然恢复了灵力就快些回去吧，我家尊上有我们照顾，这神魔殊途，你留在这里实在不妥当。”
兰陵被推搡无法，只得退一步：“也好。”
他转身欲走，白悠兮拉住他衣角，一双哭肿的眼睛红彤彤，却满是冷漠。
“不要再回来了——就当我求你最后一件事，再也不要回来了。”
兰陵心口一震，却也未曾回头，只顺着自己的袍角握上了白悠兮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我答应你又如何，不答应你，又能如何？”
兰陵推门而去，门外夜色朦胧，雨过无声，只留满地被打落的枝头俏花。
婴宁似是从未见过这般样子的尊上，拿着手绢替白悠兮拭去一行无色泪。
看她面色憔悴，无虚舍不得打扰，婴宁替他安排了一间寝室，又打了些水给自家尊上沐浴。
一个时辰之后，白醉仙毒发，白悠兮在床上捂着头前后打滚，婴宁在一旁吓得不敢上前，却见她伸出两只手腕，幽幽道：“把我绑在床头吧，然后塞住我的嘴，不然动静太大，被守卫们发现就坏事了。”
婴宁拿来两根绳，捆住白悠兮一只手，这时另一只手却死死掐住了婴宁的脖子。
白悠兮被折磨得满头大汗，却仍尽力发声：“你若敢将我中毒的事情告诉湮华，我定会让你不得好死。”
婴宁浑身颤了颤，眼泪也止不住流，是被白悠兮吓得，却也是委屈的。
“尊上，你真的冤枉我了……婴宁本是前任魔尊安插在湮华魔君身边的眼线，我知前任魔尊爱护您，舍不得您受苦，假意被湮华安排在您身边，实则是前任魔尊吩咐来保护您的啊……”
“……妖烬。”
她放松了力道，瘫软在床上，两眼望着床顶纱幔。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更不会，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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