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晚饭时未曾出现,徐澜注意到了,苏馨容也注意到了。
这是出乎苏馨容的意料之外的,她的确是做了点手脚,但她以为长缨很快就会回来。
“天色晚了,差事也办完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差房里,她见徐澜立住没动,催起来。
徐澜心不在焉,没有回答。
虽然知道长缨机敏,此地也不可能让她出什么危险,但她迟迟未回,他还是遣了人出去寻找。
约摸去年这个时候,他和她奉命去嘉兴办过一回差。
嘉兴连续出现几起货商被劫的事件,官府拿不住,谭绍便派了他与她同行。
南康卫里有四五名与她同级别的女将,他也不是从未接触过,当时只以为她也如常人般只擅听命行事,对于她曾经立过的功绩也并不认为是她的实力所致。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她不光是能够服从命令,而且总会不动声色,快速地找到有用信息。
差事办得顺手,他自然也会分出些注意力在搭档身上。
那时候只觉她满脑子里全是差事,一个姑娘家,长得又那么……想想挺有意思的,旁人拼命把差事办好是为了谋求富贵前途,而她身为拥有天生好资本的女子……想来其实不至于令她必须这么艰苦的活着才是,虽然看上去她其实也挺乐在其中。
后来就越发对她好奇。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种好奇心逐渐变成了更进一步的欣赏。
到如今眼目下,原本他完全可以先回去,此刻看不到那抹影子归来,却又升起了隐隐的牵挂。
“徐将军……”
苏馨容又在催促。
“我还有事,你忙你的。”
他终于打断她,凝眉踏入夜色。
从前小时候她跟前跟后的,他不觉得什么,他家族大,堂表姐妹多,自家的都认不很全,其实也不多她一个世交“妹妹”。
过去十九年并不觉得哪个女孩子招人心烦,但在对长缨有了不同的心意之后,如今却也觉得苏馨容的存在委实不值得多花心思去应付。
苏馨容望着他离去,脸色阴沉地转过身来。
但还没有等她自失望的情绪里醒神,她表情立时就卡了壳……
“你怎么在这里?”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门外,只见没有了徐澜的踪迹,才恢复神色转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长缨坐在她之前坐过的椅子上,茶杯在手里端着,点心在手里吃着,活似呆在她自个儿家里。
“我去过码头了。”长缨道。
“那又怎样?”苏馨容冷笑着也拖了张椅子坐下。
她早已有准备,自然不会惧她什么。
“去给我端饭,我还没吃,饿了。”
苏馨容气得又要冷笑,长缨却先她一步射了道目光过来:“知道你让人偷走的木料去往了何处吗?”
苏馨容顿住。
她着人把木料弄走,不过是为引沈长缨上钩,坐等着看她丢个脸罢了。
她先是用动过手脚的库房单子做饵,猜想这么明显的破绽,沈长缨一定会起疑,所以又故意找了个士兵,买通几个工匠趁沈长缨离开时抬木料出来,再诱使她上当。
沈长缨看到有人抬她的木头,必定会怀疑是她干的,她有了证据难道还不会逮住这机会前来兴师问罪?
但等到沈长缨前来大闹,或者找徐澜揭发举报时,她会发现那几个工匠根本就不认识她苏馨容!
不但不认识,他们还会倒过来一口咬定就是她沈长缨故意买通了他们来诬告她!
而在所有人都看到了沈长缨有这么阴险卑鄙的一面时,她则可以牢牢抓住这个机会让人看看她沈长缨的人品,然后让徐澜也看看她心胸有多么恶毒。
同时先前在码头的那番风波她也可以重新拿出来再作一作文章,让徐澜看到她是多么的无辜,而她沈长缨又是多么的下作。
她安排的好好的,但她问她木头的下落又是什么意思?
“我哪里知道什么木料的下落?木料不是你管着吗?”她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丝毫的表情变化。
长缨盘手笑了一声。“你不是买通了工匠坑我的木料吗?”
“这真是笑话了,”苏馨容啜了口茶,“我一直跟阿澜在一起,哪里有什么时间去买通工匠?你以为我像你,一天到晚就会瞅空子?
“沈长缨,就算要诬告我也不是这么诬告的吧?你好歹也拿出点真凭实据出来?”
“你先前给我看的那张运送木料的单子呢?”长缨不躁也不怒。
苏馨容抬眉:“关单子什么事?”
各司交接物件必须留有单据,这种东西没法儿轻易毁去。
先前她拿出来给她看的做过手脚的单子,随后就收了回来,她可以不给人看,但绝不能毁。
“你把它拿出来,我就不直接去找徐澜。”
苏馨容凝眉不语。
看模样沈长缨似胸有成竹,万一她抓住了她什么破绽去找徐澜,徐澜究竟会听谁的,说实话,她还真有些吃不准。
但那单子她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就算是传了库房司的人来看,他们一天到晚接手那么多物件,不可能还会记得清是不是他们出过的。
就算翻存根——呵,只要有手段,一张要不了命的清单存根,难道还动不了手脚?
她心里笃定,见长缨目光在紧逼,便自随身的锦袱里取出那张单子。
“你可小心了,若是挑不出什么刺来,回头吃不了兜着走的可就是你!”
她冷冷瞥过去,将单子往桌上一拍。
长缨接在手里,就着灯光仔细看过,然后道:“你确定这单子就是你先前给我看过的那张?”
苏馨容凝眉:“自然是。”
长缨拿着单子的对角,缓缓道:“这单子落款的是库房司,这落款的趣÷阁迹却与库房司用的墨大相径庭。
“虽然都是松烟墨,但明显库房司的墨色更为细腻,不是上等清烟墨,却也不是制版书才用的混烟。但画勾的这几处用的却是实打实的‘混烟’。
“据我所知,库房司的纸墨与卫所衙署用的都是上头拨下来的定项,怎么会出现码头上工匠当涂料才用的混烟墨呢?
“你既承认这单子是你之前给我的这张,那我倒要问问看,你是自哪里找到的混烟墨画了勾,拿过来当诱饵让我上当的呢?”
单子再次被拍回桌上,这一次的响声莫妙地重如石锤,击得人耳膜心腔都在发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