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闰宝学生意快三个月了,乖巧,勤快,有眼力,把个掌柜喜欢的不得了。
突然有一天,常治急促促的跑来,拉住闰宝的手;“快跟我走,你爹病重怕是不太好。”
闰宝一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掌柜的一听哭声,从屋里来到前柜,忙问怎么回事。
常治简单的说了说,掌柜的二话没说,从柜里拿了一些钱塞到闰宝手里,说是工钱,分明就是接济他。临了还说,以后想来就来,这里也是你的家。
说句心里话,自从闰宝来了以后,他那不着调调皮不上路的儿子懂事了,闰宝闲下来时,两个孩子玩耍在一起,他这个儿子在闰宝的带领下,就像换了个人儿似得,掌柜的打心眼里喜欢他。
常治急火火的捎上闰宝,上坡不下自行车,撅着腚蹬车一路往家赶。到了家门口,闰宝跳下车子“爹,爹......”的哭喊着往家跑,常治提着他的包裹也紧跟着进了院子。
佳春今天觉得有点好,日头一出来,就逼着丽英搬把椅子放在院子里,扶他出来,说是晒晒太阳,其实他是想儿子,心里是在盼着儿子回家。
丽英好说歹说怕丈夫着凉,可佳春就是不听,只有随他了。听到儿子‘爹、爹’的哭喊声,老泪横流,急慌慌的伸开两手接住扑过来的孩子,父子哭在了一起。
“宝儿,不哭,不哭,回来就好,你看你爹不是好好的吗?你再哭,又惹你爹伤心了。”丽英嘴里劝着儿子,眼里的泪止不住的流,几个小姊妹抹着眼泪围在爹妈的跟前。
常治看这催人泪下的场面,走也不是,哭也不是,劝也不是,就这么一直陪着掉眼泪。
“咳咳咳咳咳......”佳春一阵急咳,脸涨得黑紫,半天喘不上一口气,丽英赶紧用破瓦盆接住吐出来的痰,看到痰里带出来的血,一次比一次多。她心里难受,跑到屋里趴在被子上,想哭又怕被佳春和孩子们听见,可她实在憋不住,捂住鼻子嘴‘呜呜’的大哭起来。
觉着哭出了心里的痛,丽英擦擦眼泪,睁眼向上瞪了一会儿,生生的忍住泪水,强装出笑脸,走出来扶住佳春的肩,轻拍了一下:“孩儿他爹,咱宝儿也回来了,看把你欢喜的,都笑的呛着了,外面风大,咱回屋吧。”
常治也附和着说,忙插手去扶:“佳春爷,走,走,回屋躺着好好的养身子,你家闰宝小叔在烟台干的挺好,掌柜的都不舍得放他走,你就等着跟儿子享福吧。”
“常治啊,俺家这阵儿事儿多,把你麻烦的忙前跑后,真是过意不去,等爷病好了,你可得陪我多喝几杯,啊?咳咳咳......”佳春又是一阵急咳,咳得人心碎,咳得人心慌,咳得人心中不忍。
丽英下颚上提,嘴角下弯,鼻子发酸,硬是把哭声憋了回去。
佳春的病越来越重,一天不如一天,虚弱的连话也不能多说,有时昏迷有时清醒,醒时就想看到儿子,闰宝每天都陪在爹的跟前。
这天早上,他的精神特别好,慢慢伸出干瘦的手,闰宝的两只小手赶紧捧上,佳春气短的说:“闰宝儿啊,爹的病看来不容易好了,你是家里的长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爹要是不在了,这家就全靠你了,咳咳咳......。”
歇了一会儿又说:“十岁的时候,我叫你算那半口猪钱,你没算出来,我给你说的那句话还记得吗?对对,就是这句,‘挣钱的爹,败家的子啊’。咱家有地十七亩,一头驴,我真走了那一天,你可不要把家败了,人穷不要紧,志可不能短,不能叫人瞧不起咱,有一粒米也要把牙支起来,记住哇,孩子。”说着又急咳了几声。
“孩他爹,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别累着,歇会儿再说吧。”丽英满眼含泪不忍的说。
“嗨,我还有机会说吗?嗨,不说啦,不说啦。”喻佳春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爹,你的病会好的,我会找最好的大夫给你治病,你放心吧,咱家的地不会卖,驴不会卖,我会叫地更多,驴马更多,我不是败家子,我会把牙支起来的。爹,你不会走的你会好起来的,爹......”闰宝哭泣着握着小拳头,向爹保证。
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他懵懂还不谙世事的少年心灵,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从他辍学出门学徒挣钱那天起,闰宝就奠定了百折不挠、跌到了再爬起、失败了重新再来的坚强意志,以及一生中从不言败的信心。
佳春歇了一会,又慢慢的睁开眼,伸出枯瘦的两只手,握成拳,吃力的向上伸,声嘶力竭,沙哑无力的从心底呐喊出:“老天爷呀,你不公啊,我的孩子还都小,求你再叫我多活几年吧,我不想走啊,我心不甘哪,我的孩子还小哇......”
声音越来越小,喻佳春的胳膊慢慢垂下,干涩的眼里流出两滴浊泪,又是一阵昏迷。
再一次睁开眼,嘴张了张想说么,只听嗓眼里嘶嘶作响,口已不能言。一双无神呆滞的两眼,缓慢的扫视着围在他身边哭泣的孩子,又费力的抬了抬眼皮,看了看已哭成泪人的年轻妻子。眼里流出两行泪,吃力的抬起手,伸向闰宝,就要摸到了儿子的脸,就差那么一点点,‘啪嗒’一声,胳膊重重的垂落在炕上。瞳孔在放大,眼无神,人已去。
佳春临走也没能闭上眼,他怎么忍心撇下年轻的媳妇守寡?他对一个女人领着一群孩子过日子怎么能放心?对一个家里突然失去了顶梁柱,没人护着挡着,又怎么能不揪心?他恨老天爷不长眼,不眷顾,他恨自己的身子不争气,他恨天下这么大,怎么就治不了他的病,救不了他的命,他更恨自己没那命看到闺女出嫁,儿子娶妻生子,儿孙绕膝过一过天伦之乐的美满生活。
他恨、恨、恨,恨中带着浓浓的对儿女妻子的不舍,恨中带着对他来到这个世界四十五年的留恋。心不甘,情未了,他怎能闭上眼,他又怎能无牵无挂安详的闭上眼呢?!
“佳春、佳春佳春啊,你可别吓我,你不能走哇,你走了叫俺这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呀,呜呜呜,孩子还这么小,十几亩地叫谁种,驴草谁去割。有你在,春天你播种,秋天你收粮,缸里没水你去挑,天下大雪你去扫。有你在,孩子调皮有你管,外面的事你张罗,村过大兵你送饭,家里的烧草你去砍。呜呜呜,你这撒手一走,叫俺一个小女人带这一帮孩子可怎么过呀,没法活了,没法活了呀佳春啊。你瞪着眼就这么走了,撂下这个家有了难,再叫俺去找谁去呀,呜呜呜,你可难死我了,我的佳春呐,你不能走哇,你醒醒,你起来,起来呀,你不能这么狠心撂下俺和孩子呀,我的佳春呐,呜呜呜呜......。老天啊,你告诉我,告诉我,我可怎么办呐,我的老天爷呀,我怎么办呐。”丽英扑在慢慢变凉的佳春的身子上,凄楚的如泣如诉,哭的死去活来,哭得上苍洒泪,祖玛神山静默。
丽英的悲天呛地哭诉,孩子们失去父爱的哭喊,四邻闻讯急急的赶过来,看到这凄惨不忍睹的悲戚场面,个个潸然泪下。一边哭一边劝着佳春离去撇下的孤儿寡母,他们为这个家,以后可怎么过揪着心。
按照当地的习惯,去了的人在家里要停棺三到七天,喻氏佳春本家子长辈儿,看这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商定三日后入土安葬,安排了几个全门儿(指父母健在儿女双全)老娘们轮换照看着丽英母子,年老的和几个年轻后生倒班守灵。
佳春身后出殡期间,一应大小事儿,都由族里的长辈儿全力打点。佳春若天上有知,也应闭目了,他这一辈子,走南闯北,罪没少遭,福却没享上,嗨,佳春一辈子苦啊。
喻佳春入殓的棺木停放在北屋家里,亲朋好友街坊四邻前来吊唁,闰宝和不满三岁的兄弟闰桥,在大人的搀扶下,跪在供桌前,来一拨人上香,都要咚咚咚头拱地嗑三下,一是对天祈祷苍天可鉴,二是对客人前来吊唁表示答谢,三是对逝去的故人祝他一路走好。
看到闰宝小弟兄俩,哭得像俩小泪人,还要磕头答谢,来人个个都心不落忍,有的把小闰桥抱在怀里,哄着孩子不哭,陪着落泪,有的把闰宝拉起来,流泪劝说着。
闰宝歉意的轻轻的挣脱再跪下,哽咽着,想起大人给他说的,你爹不在了,对来吊孝的人要懂事,要有规矩,不能丢了礼数,他哪敢任性放肆啊。
闰宝小小的年纪就遭受了失去父爱的痛,看着家族家外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好心人,跑前跑后的忙活着,心存感激,心血上涌,泪流满面,心想,我但凡有点出息,不会忘了他们,爹一路走好,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出殡这天,老天不睁眼,下着绵绵细雨,天际一片乌云笼罩,给出殡送殡的人,心灵上又平添了几分沉重。
一大早,悲凉、凄楚、委婉阴沉的唢呐声,震颤着心灵,催人泪下。入殓的棺材抬出北屋家,搁放在街门口两条结实的椿木长凳上,抬棺的人忙着把棺罩套在棺材上。
棺罩在村里就这么一个,谁家死了人,都可以拿来用,它的大小比棺材大一些,方便套取,主龙骨是木头做的,棺罩盖也是木头雕刻的花鸟或是其他的纹饰,盖的四角雕刻着四个翘起的龙头,有的村刷的是大红色,有刷的是金黄色的,棺罩的四面的帷帐,黑色的多一些,也有紫缎或是其他布料做的,各个村的不太一样,不过色调还是以低沉庄严为主。
抬工们把抬杠绑成八人抬,这也是个技术活,没干过的还真是玩儿不转,抬起棺木朝前走,棺要平稳,抬工们的步子大小快慢,先迈哪只脚,都有个说头,又不能像船工、伐木工喊着号子抬着走,光有蛮劲不行,好的抬工在村里还是很吃香的。
棺材前面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香炉和贡品,两面各站着几个吹鼓手,唢呐吹起来的时候孝子孝孙本家子,就要对着棺材逝去的人磕头,女人披着白盖头扶棺大哭,哭得那个伤心,哭的那个叫人不忍,这场面就是再硬的眼皮子,也会掉泪。
丽英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昏厥,几次叫醒,醒来时,声嘶力竭的哭喊着:“佳春佳春,你就这么狠心的丢下俺孤儿寡母的,叫俺可怎么活呀,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叫俺佳春回来吧,没了他,俺娘几个真的是没法活下去了啊,呜呜呜......。”
哭叫着,诉说着,又昏厥过去,几个女人赶紧掐人中,唤醒她。醒了还是个哭,哭得日月无光,哭得好像把人的心都揪走了。她的几个女孩,小的抱着她的腿哭,大的搂着她的肩哭,哭诉的叫人心碎,叫人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