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壮的黑马那坚硬的蹄印齐齐地踏动着,掀起灰尘阵阵,低调而谦逊地敲在寸草不生的小丘上,震醒了似睡非睡的地核,似天上滚滚的惊雷,又像海边哗哗的浪涛。
它们风驰电掣,步调却又稳定得不可思议,像是经过最精密的计算般,每次的落下间存在的误差仅是毫厘。
为了让时不时抬手以暗冥神力修补石缝的冥王陛下安然而坐,不受半分颠簸的影响,这显然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不但需要精妙的控制力,还需要一起配合久了才升起的默契。
不知跑了多久,那哼哼哧哧地用鼻子吸着的粗气,转眼间便化作白雾被轻蔑地喷了出来,小辫般的鬃毛叫滚烫的汗水浸湿,沉甸甸地随着奔驰的动作拍击在粗硕的颈上,滑下丘陵般起伏的宽阔胸膛,路过结实肌肉,拖出道道曳痕。
受哈迪斯管辖的土地尽管贫瘠险恶,永远被厚重的阴霾笼罩,但极其辽阔,并不比被光明眷顾的外界要小上分毫。而且不像将神殿建立在天空之上、可以随时俯瞰人间、掌握众生一举一动,也热衷于给自己塑造一个全知全能的伟大形象的神王宙斯,他若想巡视自己的领地,要么借助神力进行大概搜查,要么便得搭乘马车,十分劳神费时。
因此,他更倾向于制定足够严谨规范的规则戒律,让冥府的处事流程无需自己较多干涉,也能达到有条不絮的效果。
思及弟弟的诡计,冥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没留意黑马立着的耳朵抖了抖,眼冒精光,然后那裹着层油光发亮的结实皮毛的硕臀,竟胆大包天地稍微拐了一拐,随着方向上的微妙变化,直奔向一个崭新的路线……
神力透支,又心怀忧虑的阿多尼斯本只是倚着一棵新生的龙血树,准备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思考对策,可等他真闭上了眼,被压抑的浓浓倦意登时就放肆地蔓延滋长起来,像有千钧巨石压在轻薄的眼皮上,又犹如被拘捕者赐予可口食物的饥饿囚徒,如铁的意志被绵绵瓦解,自甘沦为擅长编织梦境的修普诺斯的俘虏,静静地歇宿于此。
见他入睡,周围的生灵都自发地奔走相告,让那正打算引吭高歌的猫头鹰忙不迭地住了嘴,爱炫耀的菲罗奥拉也善解人意地将美妙的歌喉暂藏,畏畏缩缩的夏虫不再啜泣呜咽,杨柳劝住了要与它一起唦唦起舞的微风,哪怕再想交谈,也只克制地偶尔窃窃私语。
天真无邪的晚风一心一意地迷恋他的光彩焕发、比辉映的明灯还要晶莹美妙的容貌,这次得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心花怒放地充当了回卑鄙的窃贼。
在怀着类似的倾慕情愫的植物们屏住呼吸的默许下,它轻柔地拨开垂落的顺滑发丝,带着一丝没法欣赏清明澄澈的黑眸的遗憾,让那皎洁如朗朗皓月、雪白似翻卷浪花,柔软如新冒嫩芽的颊,叫人销心灼髓的绝伦轮廓,和令人小醉微醺的匀净肌理,一点一点地露了出来。
若是他能赐我温存的一吻,那该有多好哇!
只是这愿望注定得不到满足。低俯的它还未来得及将俊俏温雅的植物神的面容看个仔细,煞风景的地动声便轰轰响起。
阿多尼斯睡得颇沉,一时半会倒没被惊醒,不过刚才受了惊吓的不只是妄想偷香窃玉的晚风,还有一帮做贼心虚的帮凶们。它们怀着几分没能得逞的恼羞成怒,叫那视力超群的猫头鹰飞去高处眺望,好知道那搅局的可恶罪魁,到底长了副多叫它们深恶痛绝的模样。
肥嘟嘟的猫头鹰眨巴着萤蓝色的眼珠子,翅膀利索地扑扇着,一下便飞到了至高的枝桠尖顶。它看了第一眼,便见无岸无边的绿海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黑疙瘩,与周遭格格不入。
“咕,那是什么?”
再认真瞅瞅,又辨认出是四匹神骏非凡的黑马,汇聚成一团腾飞的黑色烈焰,齐心拉着一部通体漆黑的马车。
它满腹疑惑,把这消息跟心急如焚的花草树木们汇报,而它们面面相觑着,哪怕还没彻底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徐徐升起一种大难临头之感。
“真糟糕,”一向最沉稳的橡树都禁不住抖了起来:“这位不受欢迎的来客的身份毫不神秘。能叫矜骄烈性的黑马低下头颅,心悦诚服地奉作主人的神祗,除了冷酷无情,铁律无私的冥王陛下外,不作他想。”
懵懂的风铃草娇声细气:“可那黑漆漆的马车上头,不是空空如也的么?”
橡树悲哀地摇了摇枝叶:“快丢开这可笑的问题。它们是忠实于陛下的仆佣,又非无耳无目的蠢材,哪怕形骸俱灭,舌头也仍然会诚实地将眼睛见到的内容倾吐。”
悲观的鸢尾花的花瓣叫晶莹剔透的泪珠打湿:“我听闻那位主宰冥土的陛下铁血无情,凶名赫赫,饶是用赞美的鲜花为他的王座点缀,也无法打动铁石般的心肠,永远只会收到严酷的制裁和预告死亡的黑暗。”
白玫瑰与伴侣秋牡丹仍旧自矜自持,但从微微颤抖的叶片来看,也能得知它们不是表面上的那般冷静。
上一刻还是欢声笑语、和谐美妙,下一刻便被飓风摧残得岌岌可危、被急雨暴雹砸得濒临毁灭,这份巨大落差带来的打击就像落入热油里的一滴冰水,叫植物们抛却优雅、沸腾起来,连最沉默的荆棘和茴香都加入了这事关生死存亡的激烈讨论,好在这步锺将至的绝望中觅出一条驱散阴霾的妙法。
直到这一步,善良的它们也没从没想过要去拿这难题烦扰难得休憩的阿多尼斯,可惶惶不安的沸反盈天,又怎么可能不惊动与它们心神相牵的植物神。
阿多尼斯先前在遏制绿野再往外扩散的势头时,已然是费尽了心力的强弩之末,乍闻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他的心神不可避免地遭遇了一阵巨震,可在黑马们精神抖擞的踏踏步伐声中,也自发地镇定了下来。
跟祸到临头才幡然醒悟、大惊失色的植物们不同,他打自事态失控的一开始,就清楚这番大变动注定没法瞒过冥府之主太久,倒没有自欺欺人地存有侥幸,只预备等神力恢复些许、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后,就去通过俄耳浦斯求见冥王,尝试着求来一份允许留存的恩典。
总不能将它们轻易丢下,就这么自私自利地一走了之。
眼见着马车越驶越近,阿多尼斯迅速将之前就想好的那套说辞整理出来,用谦卑做盔甲,用崇拜做头盔,却故意不去安慰六神无主的花草们,也不去用温柔的微笑去治愈憔悴,任由它们被忧虑冲刷,好尝尝他近日被迫品位的愁思。
转眼间,那四匹被自出生以来从未有幸遇到过的鲜嫩可口的牧草的成年黑马已经被吸引而来,此时更是没法违背天性、连往日看得比性命都重的职责也暂时丢到一旁,径直埋雄赳赳的大脑袋于那簇在植物神的神力催动下、分外白生生的根芽,弥漫在鼻端是浓郁的花香,它们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
马车是空的?
困惑染上净澈的瞳睛,植物神微微蹙眉。
再怎么仔细观察,这幅很是违背常理的画面都没有露出破绽,但他仍然隐约觉得一股极其强大慑人的灼灼目光从那处投来,与此同时,叫人几近窒息的刚冷气场也证明这一切纯非他想象。
最难以辩驳的证据,便是被啃食的牧草们,此时正被镇得发不出半分痛苦的叫声。
犹豫片刻后,他决定听信自己的直觉,恭敬地单膝跪下以作行礼,嗓音似流水般淙琤:“尊贵的幽冥主宰,至上的冥界主人,还请在降下雷霆大怒之前,准许并不推推闪闪的我解释一二。”
明明心跳已经快得乱了节拍,白皙柔嫩的颊却未因窘迫而浮现红晕。对方没有开口,马车也没有前进,植物神便将这当做了默许,一狠心,索性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战战兢兢的绿之子民目前只是纯真无知的幼童,与我现于此处的突兀完全不同,它们却是借助了热心的春风的好意,自那如白色板油的裂痕的缝隙间落下,绝非出自司掌光明的神祗的鬼祟授意,也无意加入争夺的厮斗。若陛下愿施下接纳它们的重赏,它们定会感激涕零,奉死亡的先驱为毕生的信仰,怀着赞美凝视与光照背离的冥府。”
阿多尼斯这番话虽然冒险,却也是经过考虑的。姑且不提这不小的群体会带来相当可观的信仰之力,从哈迪斯会费心修缮出爱丽舍的举动来看,他推测出冥王力图营造的,势必是一个能与折磨的绝望之地塔尔塔洛斯形成鲜明对比的极乐之所,以达成审判后处置上的平衡。然而对司掌与生机绝缘的冥土而言,要维持一个生机勃勃的完美表象的代价不可谓不高,成果相对而言也暂差强人意。
而半是出自他手,半是自身意志所形成的这片庞大绿林,却已经是精气盎然、灵气焕发的成品了。
冥王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要是能功过相抵,哪怕他这擅闯者逃不过受惩——多半是被驱逐,最严重的话,是被投入塔尔塔洛斯与罪恶深重的魂魄一起遭受折磨——起码植物们也能以追随者的身份保住性命。
就在他紧张地攥紧了心,忐忑地等待着最终宣判的时候,餍足的黑马们的耳朵忽然颤了一颤,跟得了急令的士兵似的,猛地撒开了四蹄,雷霆万钧地冲单膝跪着的阿多尼斯直冲过来!
哪怕感觉不到锋锐的杀意,植物神的反应也极其迅敏,在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茫然后,为躲避这莫名其妙的袭击,他的本能行动比呼啸的风儿还快,抵地的那条腿一下蹬踩,同时膝盖骤然发力,修长柔韧的身躯顺势往侧面飞弹而去,瞬间就被有心相帮的茂密林叶所掩却。
“……”
原想直接掳人的冥王陛下一下便捞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