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时间巨轮缓缓前移,视线重新映照在再访小孤山的周倾身上。
他和荀舟走入狼群如入无人之境,在群狼会合在一处的眸光之中,走到了那躺在襁褓中的女婴童一侧。
一向冷静的周倾在那万千嗜血的眼神之下心中也不禁打了几个寒战,他十分惊异的看看走在自己身前的少年,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与和缓的步子,心下赞了一句:好平静的心境,竟仿佛万物万事都无法侵袭他分毫一般。他的年龄与我一般大小,竟已有了有了如此心性。观中师兄们都说我天资聪颖,神智过人,可如今见到了这人,方知天外有天,处处是才啊。不过……为何和这个人在一起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之感……是错觉吗?
此刻周倾心中算念,却殊不知荀舟心中也是不住的打鼓,强令自己默念着师父教给自己的道门最上乘的静心口诀,这才能够勉强守住心神,保持冷静,没有破坏自己留给周倾的良好印象,成功的装成了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视万物为浮云的得道高人。
荀舟弯腰抱起女婴,眼神瞟过她羊脂凝雪的肤色与可人儿的小脸蛋,感受到那几不可闻的均匀呼吸后,露出会心一笑,随即转身说了一声,“走吧。”
周倾也先是看了传说中的女命天狼一眼,解了好奇心,轻轻点头,在狼群中间,二人都有些步履慌乱,离开狼群后更是灰溜溜的仓皇而去。
一路上亦步亦趋的疾行,直到将后方的狼群远远甩开并且看到没有一只雪原狼跟上来的时候,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你是何人?”
周倾想起自己还没有报过来历,一抖袍袖躬身行礼,开口说道,“我是周倾,此来是为了在小孤山上取一样宝物。名叫冰铁衍花水,山上的前辈也答应过我有一次取宝的机会,不知荀舟朋友能否帮我传报一下,就说幼子周倾前来拜会。”
荀舟眸光稍稍散了一下,上上下下将周倾看了一遍,“你便是师父口中说的那个人了吧。”言罢,他一只手抱住女婴,另一只手伸入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瓶子,手一抖就扔向了周倾,“接好了。”
周倾抬手稳稳接住,他通读十万道家典籍,对于世间诸般知识都已有所涉猎,自然能够看出那被自己接入手中的,乃是价值不可估量的天然夜如玉所做的玉瓶,其价值甚至不亚于当初那老翁所赠的保命十年的混元玉。
他将那玉瓶拿在手中晃了晃,顿时感觉到其中有液体滚动,心头一喜,想来这就是冰铁衍花水了,那老前辈果然有手段竟然真的使那铁树生了花,这下少去耽搁的时间,轩黎师兄定是有救了!
想起轩黎的笑颜,周倾便越加抑制不住想要跃起的狂喜,几个深呼吸才慢慢镇定下来。他对着荀舟深施一礼,转身又对着小孤山深施一礼。
“如此重礼本不该收下,可我如今有极致要紧的事情需要用,他日若有机会,周倾定当倾命以报!”
荀舟点点头,“师父说了,不想见你,你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便离去吧。”
周倾应声再是一礼,将玉瓶慎重的收起,转身大踏步的奔着藏冰观的方向而去,荀舟自然是朝着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向着上山的道路走去。
可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东西牵动着彼此一般,二人鬼使神差的同时驻足,心中竟然都升起了一种名为不舍的情绪,对这样的情绪他们均是十分迷惑。在莫名的情绪带动下,他们几乎同时侧过了头。
两双清明而潜藏着丝缕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感情的眼眸在空中相遇,似是擦起了一朵还未盛开便又枯萎的昙花,只一刹,二人的嘴角都勾起了连他们自己都根本不能理解的笑意,转过脸去,再不回看,迈步分道远去。
……
小孤山,半山腰,一汪幽冷深邃,寒意微透的水潭前。
一名老翁望着潭水中的倒影,望着潭水上片片残破萎缩的莲花瓣,当年的数千盏花瓣灯火此刻已经是星点不留。
老翁脸上表情看不出是喜还是悲。
“妄生虚梦,终入故土。天尊慈悲,这片藏冰地啊,这片承载着无数前人无数希望与信念的冰川雪原地啊,你可听到了,来自遥远的苍老的无奈的一个老头子的祈祷。祈祷你收纳这个年轻的生灵。点灯续命三千盏,老家伙,老夫尽力了啊。人力,终究胜不过的……即便这秉承数千年代代相传的执念,也胜不过的……”
这一刻,这一本就苍老的老翁好像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生命力,只余下叹息。
他的背后脚步声渐近,老翁似乎重现希望一般,腰身忽又挺了起来,脸上勉强露出早已经疲惫不堪的慈和。“舟儿,为师交于你的事,你可都做好了?”
刚刚登上最后一级石阶的荀舟听到师父的话,赶忙加紧一步走到师父的身前,将怀中的女婴递到了老翁的眼前。
老翁眼神温和的捏了一下女婴温暖柔软却又滑腻腻的小脸蛋,那女婴仍似是熟睡没有半分反应,老翁痴痴地呆望了女婴一阵,最后将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女婴的眉心,女婴嘴角上翘,竟露出了一个十分小巧的甜笑,仿佛做了一个美梦。
“就叫他,周十二吧。”老翁视线又转向远方,声音一如往常那般,不似人声反像仙音。
“舟儿,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为师,也要学会照顾自己,照顾好你怀中这个女婴孩。他会为人间带来至邪至恶,但同样在极致的阴邪中也会衍生出真正的希望之火。将来无论面对什么,你自己和她的安全必须放在第一位。为师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荀舟微一呆愣,不过眼中灵光一闪,随即脑海中已经想清楚了老翁话语中夹杂的意思。
道瞳能够在大脑反应前先一步生出了智慧,可见荀舟的道瞳已经与他的身体彻底的融为了一体,对这一点,老翁身为手把手传道给对方九年的恩师来说,还是十分的欣慰的。
“师父,你……”
还未等荀舟语音坠地,他眼前一花,哪里还有老翁的身影?
空旷的寒潭深林中,传来了一声狠狠扎入荀舟心里的话。
“待这孤山,这藏冰观,这无尽的冰川回到它本该存在的地方,你便也下山去吧。”
……
周倾一连三日疾奔,除却躲避暴雪或是极致疲累时才会找个容身之所小做休息,在此之外几乎是完全没有停歇过,就好像是拼了命的提高着自己的速度。
终于,在周倾离开小孤山的第三天正午,他望见了藏冰观恢弘高大的后门墙。
他毕竟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三日急速的奔波此刻腹中空乏,眼前金星乱闪,但只要当他想起他带回了足以救治师兄的药物时,本已经空荡荡的体力不知从何处又涌出了一些,尤其在胜利近在咫尺的这一刻,周倾几乎是耗尽了平生的劲力,扑向了高高的红漆木门。
只是此刻的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往日里时常游走在后门墙顶以及观雪台上望雪观景的诸多道人们此刻竟然是一个都没有了,就好像是一座没了守卫的空城,一个没有了灵魂的躯壳,透出了一股诡异的静谧,令人感到心神剧寒。
就在周倾的身体就要撞上门板的时候,“吱呀”一声,木门应声打开了一道仅容一人的通过的缝隙,随后周倾就撞入了一个人的怀抱之中。
在感受到那个瘦骨嶙峋的躯体是属于陈老道的时候,周倾喜上眉梢,抬起胳膊,露出了手中紧紧攥着的黑色玉瓶,呼了一声:“陈老前辈,救治师兄的药……我带回来了!”
话到最后成了梦呓,到达目的地已经筋疲力竭的周倾心中一松,眼前一黑,已然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