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的太阳光照得人正舒服,不大不小,暖融融的又不至于太刺眼,耳边莺歌婉转,我搬了一张太师椅放在后院的檐下,双手枕在头后,眯着眼看门前那颗还在抽芽的槐树。
这已经是和李承景成亲的第二个月了,人家都说婚头几个月,夫妻必定是你侬我侬、蜜里调油,转到我这,却变了个味道。
自从我“失贞”那天,他没踏进过我这院子一回,李府宽阔,我认不清路,索性也不出门。所以两个月了,在同一个屋檐下,我和李承景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
阿娇颇受打击,一连两个月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一天到晚闷着一张苦瓜脸在我跟前转悠,我倒乐呵,她拿眼睛剜我,透着深深的怨毒。
我知道她是气我不跟李承景解释清楚,惹得大家都对我指指点点,戳我的脊梁骨,她的关心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觉得没那个必要向李承景解释。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洞房那天除了让那个竖子揭了盖头亲了个嘴外,他根本没有对我做什么。李承景本就不稀罕我,而我“失贞”这件事正好让他名正言顺地不亲近我,或许他现在心里偷偷欢喜着也未可知,我又何必找他的不痛快?
我呀,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好,安安分分在这小院子里当当米虫,养养狍子养养鸡,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未必就要依靠男人。
阿娇哀我不幸,更怒我不争,我就整天抱着狍子小明和她对着干。
不过,似乎在李府的日常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清闲。
自从“失贞”事件过后,我就深居简出,与院外几乎处于隔绝状态,但是这并不影响李承景的小老婆们来找我的乐子。
每日,她们总会借着各种理由来敲我的院子门,内容繁杂:什么请早安午安晚安啊、什么怕我无聊来找我说说体己话啊、什么院子里的母狗要生崽了怎么接生啊、什么喝红豆汤到底放糖还是放盐巴啊……反正理由有很多,但主旨都神统一:听说夫人新婚之夜失贞又失宠,特来强势围攻。
和这么四五个女人相处两个月下来,我真觉得我十岁到我十九岁这段日子都是喂了狗了,那群女人说的话那叫一个厉害,既能够不失礼节,又能够一针见血地讽刺到我,说罢还能够笑意盈盈地从我这里顺几把好茶好香粉回去。我三岁丧母,十岁丧父,后宅里的嘴巴皮子仗没人教过我,阿娇虽然伶牙俐齿,但毕竟身份搁在那儿,她一个奴婢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泪眼汪汪看着我被她们比刀还利的嘴损个十足。
好在我心胸比较开阔,每每等这群女人说够了,送二两茶叶,就下个逐客令赶出去,倒也没落下什么心理阴影。
我看着冒芽的老槐树,幽幽叹口气,转头看见阿娇从身后的回廊里走过来,身后跟着嘴里含了一根柳条,走路跳啊跳的小明。
每次我看到小明这傻样就心情大好,索性从太师椅上坐起来,一脸奸笑地向它勾勾手指头:“来来来……小明到漂亮姐姐这里来……”
小明蹄子一扑腾,屁颠颠就跑过来,乖乖卧跪在我膝下,小鼻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我的裙子,我摸摸它的脑袋:“真乖!”
阿娇跟在小明身后过来,手里端着一盘茶盏杯具,蹙眉看着我和小明这对“堕落”的“姐弟”:“小姐,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发呆?有空不如想想怎么在李府里立个威,那群人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
我揉一揉小明软趴趴的耳朵,笑眯眯道:“随她们折腾,我不跟她们一般见识就是了。”顿了顿,望向她手里拿的东西,奇道,“又来了?”
她叹口气,扶着额头不说话。
我心领神会,是李承景的小老婆又来找我“请安”了,追问:“这回来的是哪一位?”李承景五个小老婆我见了四个,第一个叫婉华,最喜欢顺我的茶叶;第二个叫素月,最喜欢顺我的香粉;第三个叫莲若,最喜欢以我的不幸衬托她的幸运;第四个叫秀和,最喜欢来指教我穷酸的穿着,而最后一个,是他最宠爱的,似乎叫兰因,在那天围观我“失贞”的人群里,我见过她,是个秀丽非常的女子,气质出尘,然而那天后,我与她就没再打过照面。
阿娇回我的话:“是兰因夫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一梗,阿娇继续说:“小姐您还是先去打扮打扮吧,不然就您这幅女乞丐的样子去见人,阿娇都会觉得羞愧了。”她眼珠子本来就大,一瞪更吓人。
我打个哈哈。干笑着起身,双手往她背后一推,小狗腿似的道:“得得得,都依阿娇大人,快去泡茶!听话啊。”
她被我一推,走了两步,回头又是一个标准的白眼。
我踮起脚尖,招招手,笑道:“茶具洗干净点!”
阿娇重重哼了一声,扭着小腰小屁股去了,我低头摸一摸小明:“走,咱们见贵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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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正厅的时候,兰因正坐在里头。她今日穿一身白底蓝花的水袖长裙,头绾高髻,墨发上并无繁琐装饰,只簪一朵淡色的玉兰,她坐姿秀丽端庄,侧面看去整个人的身线优雅,彰显清华,我只觉得她坐的那一处似乎都在闪闪发光。
我低头,往我穿的杏色褂子花布鞋看一眼,再对比面前的出尘美人……还真是应了阿娇那句话了,同为女人,我确实觉得有点羞愧难当。
身边的小明“嗷呜”一声,见色起歹心,我拉住它的耳朵,咳了一声:“兰因夫人……”
她见我来了,连忙从座上起身,挺直的腰身微微弯曲一点,恭敬地朝我俯首:“兰因见过夫人,未先告知夫人便突然造访,是兰因的不是,还请夫人见谅。”
我连忙上前一把拉住她,急道:“哪里,还请兰因夫人坐吧,我照顾不周,还要请夫人见谅呢。”话说回来,就这见面礼,兰因倒是最周全妥帖的一个。其他四个人来总是一开口就明枪暗箭,因为她们亦是不受宠爱,只能从我这里聊以慰藉,而眼前的这个女子不同,她是这个李府里最受李承景疼爱的一个,她不缺什么,也没必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兰因依言落座在我对面,美目盼兮,眼波流转:“夫人不嫌弃就叫我兰因吧,妾身一个侧室,还让您夫人夫人地称呼,实在羞愧。”
“得,兰因就兰因。”我爽快道。
她粲然一笑,犹如锦绣桃花开:“夫人真是好说话的主,前些天听其他几位姐姐说的,还以为夫人是个厉害的人,没想到如此随和。”
我摆摆手:“谬赞了,不知兰因今日来找我,有何贵干?”说实话,虽然这个女人非常客气可亲,可是我却总觉得和她这么一来二去的客套虚伪极了,索性像往常一样,等她说完话就早早打发回去,也落得个耳根清净。
阿娇这时从耳房进来,把泡好的茶端上,恭恭敬敬地摆在我与兰因面前。
兰因素手探出广袖,纤纤十指捏住杯子,轻置于鼻尖一嗅,笑叹:“好茶!没想到夫人这里竟然有这等年头的老茶!”
我笑一笑,阿娇接口道:“没有好的招待兰因夫人,见笑了。”
“哪里的话。”兰因笑眼弯弯,“光颂喜欢茶,妾身跟着他倒也吃过不少好的,但是今日还是头一回尝到这样醇香的老茶。”她微微叹息一声,略有些失落,“光颂若是尝到这样的味道一定很高兴的。”
我嘴角的笑容略略僵了一点,阿娇连忙出来打圆场,她笑一声:“这遇茶也是要机缘的,兰因夫人跟它是有缘人,品到此茶也不足为奇,大人他运势昌盛,自然有更好的茶等着。”
兰因恍然大悟:“这话极是。”
“所以,夫人今日来找我到底是何贵干?”转了半天没转到主题,小明这只色狍子已经快要眼冒桃心了,我暗地里死死拉着它的尾巴,面份上一派淡定微笑。
“倒也没什么。”她品一口茶,将杯子轻轻顿在桌上,“今日天色不错,夫人不如随妾身一同去府里走走?”
夫人随妾身走走。
果然是宠妾的气势。
阿娇一脸滑头的笑容,上前一步道:“兰因夫人说笑,这日头就快热起来了,我家夫人近日身子不爽快,恐怕是不能让兰因夫人陪着走走了,来日若有闲暇,定然会找兰因夫人来的,届时还请兰因夫人不要拒绝才是。”
阿娇说完,我不动声色地往天上瞅一眼,刚才还露在外头的太阳已经渐渐往云里面隐了,我牙齿一颤差点咬到舌头,阿娇也确实是拼,说瞎话眼睛眨也不眨。
兰因依旧从容,立马就接了阿娇的话:“说的倒是,只是夫人入李府两月有余,府中诸事物都是妾身在打点,老祖宗那里听到似乎不大喜欢。到底夫人才是李府的主母,妾身一个侧室把持着大事,外人看了到底不是回事,不明白的还以为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规矩都没有。”她眸中波光粼粼,“既然妾身都来了,夫人就算不去散散步,好歹也该去过目一下府中账务,夫人说呢?”
我抬头,跟阿娇对视一番,双双无言。
的确,李承景虽然不喜欢我,府里的管罚大权到底还是握在我手里的,再这么不理世事下去,确实不好交代。
一味躲着也不是一回事,总归我顶了个李府主母的名号,李承景供我后半世吃穿用度,我也不能将他的脸丢得太过不是?
我把小明交到阿娇手里,站起身来,点头笑一笑:“那还请兰因妹妹带路了。”
阿娇在身后暗暗拉了拉我的衣摆,示意我带她一起去,免得兰因玩什么阴招。
兰因一眼看穿阿娇的小把戏,微微抿唇:“妾身将夫人当做姐姐,姐妹出行,自然说些体己话,带了人去反而不便。”
的确,她今日来没带一个下人。
我回身向阿娇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转头对兰因道:“自然是。”
她探身,恭恭敬敬执起我的手。翩跹走去。
两个月来我第一回出院子,又是孤身一人,实在不知道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