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上任的二天,一大早,任营岩就穿着一身运动短装下楼晨练了。这是他长年养成的习惯,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了,四十岁前他的锻炼方式是跑步,四十岁的时候听了一位当医生的老同学的建议改为了快步走。快步走是一种非常适合中老年人的锻炼方式,它的最大好处:一是不伤膝关节,这是跑步避免不了的;二是快步走一种均衡全面的全身运动,锻炼效果非常好;三是不受场地的限制,就是上班下班的路上,只要你愿意,就能达到锻炼的目的。但是有一条,假如你不掌握快步走的要领,锻炼的效果就不会明显,这和做事情是一样的,选中目标后,还得必须选择一种最适合的方式方法,并且严格按照这种方式方法去实施,才能把事情做好。任营岩深得其中的奥妙,他把快步走的要领总结为:抬头、挺胸、收腹、平视、臂摆开、步迈大、脚跟先落地、呼吸要平稳,一分钟不低于一百二十步,一次锻炼不少于四十五分钟。任营岩之所以这样认真的对待锻炼,除了他常年养成的做事严谨的习惯外,还得益于他曾经尝到过锻炼的甜头:小时候的他身体很差,口袋里老是揣着药瓶子,经常是老师正讲着课就见他举手,原因是鼻子流血了,要去水管子处用凉水洗脸止血,直到考上初中后,他开始发奋锻炼,身体才有了明显的好转,读初一时是班上的生活委员,到了初二,就改任体育委员,成了学校田径队、足球队不可或缺的成员。从此后,他视锻炼为自己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即使是那个特殊时期停课闹革命的年月,他也从来没有间断自己的锻炼习惯。上山下乡时,任营岩和周和一起,还把一副重八十斤的杠铃从学校扛到秦岭深山的生产队,使得知青们和当地的社员都对他俩刮目相看。这副杠铃后来又随着他们到了宏文纸厂,直到他这次来厂里当厂长,还摆在职工集体宿舍的操场上,供职工们锻炼使用。
任营岩的锻炼方式从跑步转为快步走,还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是一个能够不断修正和完善自己的人。纵观历史长河,横看当今世事,凡能成事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一方面坚持自己的信仰观念,一方面审时度势,不断地修正自己,让自己更好地适应现实,在现实中找出实现自己信仰观点的最切合实际的方式方法,就拿锻炼来说吧,锻炼的目的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并且培养自己的坚强意志,但是人一旦到了中年,像跑步这样的剧烈运动很容易就会伤了膝关节,让你的锻炼目的适得其反,而快步走就可以避免这样的弊端;官场上更是这样,“峣峣者易折,佼佼者易污”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历史上很多改革者下场很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们不能正确清醒地估价自己在现实环境中的地位、影响和推进改革的能力,不切合实际地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最后落下个革职查办、甚至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有句名言“存在就是合理”,这句话用在官场上可以理解为:你能在官场上立住脚,你就能推行你的主张,哪怕是你忍辱负重地存在于官场,你就会有机会等到时机成熟时,展现你的宏图;首先要适应环境,生存下来,然后才能改造环境,戈尔巴乔夫的魅力不在与他以苏共总书记的身份解散了苏共,而在于他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在党内蛰伏了几十年,由一个坚持理想的普通党员干到了党的总书记,试想一下,如果他不是忍辱负重先适应苏共党内的复杂环境,而是一开始就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恐怕被枪毙一百遍都不够。邓老先生之所以能成为一名伟人,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该得益于他曾经经历过的“二落三起”,没有“永不翻案”的承诺,就不会有“彻底否定”的成果,这种承诺不是人性的懦弱,更不是谎言,而是一种英明的策略,“大踏步的后退,是为了大踏步的前进”,历史再一次证明了这种战略后退的正确。评价一个伟人,不能局限于他的小节,不在于他有多少佳丽,不在于她卧榻有多少面首,而要看他们在历史发展中所起的作用,推动历史发展的就是伟人,无所事事的就是昏君,导致历史倒退的,就是罪人!
任营岩快步走的路线,选择的是围绕宏文纸厂走一圈,说是一圈,其实是要走三圈。宏文纸厂有三个厂区,一是北厂区,占地九十七亩,这是最老的厂区,初建厂时就有了,厂子大门就在主街道宏文路上;二是南厂区,占地一百零三亩,就在北厂区的对面,隔着一条宏文路,南厂区原来是堆料场,一九八二年春节的时候,一名七岁的小男孩在路边放烟花,把一个窜天猴落在了草料堆上,引燃了一场大火,存放在堆料场的近五千吨麦草烧红了半边天,使堆料场顷刻间变成了一片废墟,当时达昌奇还在党委书记兼厂长的任上,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平了废墟,向轻工业部申请了一个“1760”项目,新上了两条1760纸机生产线,把堆料场变成了生产区,谁知项目建成不久,国家就实行了“拨改贷”政策,8000万的拨款一下子变成了银行贷款,每年近三百万的银行利息成了宏文纸厂的沉重负担;因为堆料场成了生产区,宏文纸厂又在厂子东面约两公里的农村征了100亩地,建了一个新堆料场堆放麦草。麦草是北方造纸厂的主要原材料,造一吨纸约需要二吨麦草三吨水,象宏文纸厂这样年产万吨的厂子,平时没有四、五千吨麦草的储量,要做到持续生产,肯定是不行的。而纸厂都是一天24小时不停机连续生产,一年十几条生产线都是轮换检修,即使是过春节也很少全厂停机,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一旦停机,再开机时没有二、三个班时,机器就很难调试正常,会造成很大的损失。
任营岩大约用了二十多分钟,就走到了堆料场,这时,后面有一个人跑步追上了他,两人并排时,他听到这个人跟他打招呼:“任厂长,你也锻炼啊!”任营岩侧脸一看,原来是厂工会主席赵林。赵林个子不算高,大约一米六多一点,但是人很精干,腰板挺得直,跑步有节奏,长的结结实实,一看就是在部队上呆过的转业军人。任营岩以前在厂里工作的时候,虽然和赵林打交道不多,但是对赵林的为人处事还是比较了解的:赵林在部队时是正团级干部,专业到纸厂后安排了一个工会主席的职位,只是个副团级,这事对他自己、对厂子、对国家都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每年都有大批复员转业军人要安排到地方工作,尤其是在部队已经是干部身份的转业军人,地方很难有那么多的对口职位安排他们,更何况他们到了地方单位后,工作上完全是外行,不安排职务不行,安排到关键岗位上又不能胜任,所以只能委屈他们降职安排只做副职或是无关痛痒部门的一把手;赵林倒是把这件事看得很开,当了工会主席后,关心职工生活,工作任劳任怨,把工会工作做的有条不紊,在职工中享有一定的威信;宏文纸厂像赵林这样的复员转业军人一共有三百多人,其中有十几个人在机关工作,除了赵林外,担任领导的还有保卫科科长谭虎,这俩个人是厂里复转军人的核心人物,任营岩很清楚,这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回厂第一天晨练就遇上赵林,任营岩觉得这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因为他原本就要找赵林,和他商谈工作上的事,有句话叫“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撞上了,那就开诚布公的和他谈谈吧。任营岩和赵林寒暄了几句后,看到赵林停止了跑步,和自己并排快步走,好像也有话对自己说,于是就直奔主题了:“赵主席,你认为我们的扭亏工作应该从哪里入手呢?”赵林从部队到地方,也是当了多年的领导,一听到这句问话,就知道任营岩在找攻坚战的突破口,马上回答说:“战前动员,统一思想。”看到任营岩点了点头,就接着说:“在部队时经常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其中有一条是‘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我们厂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职工人心浮动,思想混乱,从上到下对扭亏没有信心,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步调一致。”“那么你认为这个‘战前动员,统一思想’具体怎么做呢?”任营岩又问。“当然是开一次全厂职工大会,你来给大家作动员了,把你的想法告诉给全厂职工,我们工会负责组织大家学习讨论,保证把你的想法宣传贯彻下去,让大家的思想统一在你的想法上面,和你保持步调一致。”
对于赵林的思路,任营岩心里只给他打了六十分,算是勉强及格,,因为任营岩知道,像赵林这样在官场呆久了的干部,是非常迷信和习惯会议的力量,非常迷信和习惯领导的作用和号召力,他能够想到用会议的形式统一人们的思想,算是很不错了。多年来,老百姓流传着一句口头语叫“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这确实是不可回避的现实。会议的形式是能够解决一些问题,但是它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领导的作用是不小,但是只靠领导口头上的泛泛动员,他的号召力也不会大,甚至会适得其反,尤其是作为工厂这样的生产经营实体,所有的问题都需要拿出非常具体的措施和办法,才能解决,宏文纸厂的扭亏增盈工作,面临着很多老问题、大问题、难问题,这些老、大、难问题,不是人们统一了思想就能迎刃而解的;何况即使是通过职工代表大会的方式统一人们的思想,这个会议怎么个开法,也是要非常讲究的,如果仅仅是泛泛的动员,很难达到预期的目的,职工们会认为这又是耍嘴皮子的老一套,不感兴趣,更严重的是,这第一炮如果没打响,职工会对新厂长、新班子丧失信心,这种失望情绪一旦蔓延开来,再想鼓起大家的干劲,可就难上加难了!正因为把这个问题考虑得很清楚,所以任营岩被任命厂长前就有了一个比较成熟而且新颖的计划:赵林想的开职工代表大会,是与他不谋而合,这也是他给赵林打六十分的原因,但是赵林提到的让他做战前动员,与他的思路正好相反,任营岩想的不是自己去动员群众,而是要让群众自己主动地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事,中国的士大夫们自古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民可使之,不可知之”,一直到今天的共产党干部,仍旧是习惯于把群众运动当成运动群众,岂不知今天的群众,已不是古代的盲群了,他们有文化、有思想,有分辨是非的能力,要想让他们跟着你一起干,就必须让他们认为这是为了自己干才行,具体到宏文纸厂,就是要让职工自己明白扭亏增盈与自己的利益关系,就是要让职工自己寻找亏损的原因,就是要让职工自己找到解决亏损的方式方法,就是要让职工自己心甘情愿地参与到扭亏增盈工作中来。当然了,纸厂亏损的原因、解决的方法,任营岩并不是心里没有数,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方法一下子抓住职工的心,达到动员职工、步调一致的目的。另外,任营岩还有一层考虑,那就是要寻找纸厂亏损的原因,势必就要涉及到原厂长王忠以及其他领导的问题,如果这些问题从自己的口中说出,立即就会造成新旧厂长、新旧班子的矛盾,无形中给自己的工作带来矛盾,人为制造出困难,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不是怕,而是不愿在这方面耗精力,而由职工代表嘴中说出来,那就是群众的意见,群众的看法,而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堂而皇之可以说成是党的一贯路线和作风了,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也是党一贯提倡的工作方法了。
任营岩不愿也不能把这些想法说给赵林,他采用循循善诱的方法去引导赵林:“赵主席,我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和支持,你说的开职工代表大会统一大家的思路也是一个好办法,不过就我所知,纸厂扭亏增盈的动员会也开过几次了,王忠书记也没少做动员报告,可是结果都不理想,如果我也走这样的老路子,职工会买我的帐吗?”对任营岩的问话,赵林默然了,因为他以前确实组织过这样的扭亏动员会,会上领导信誓旦旦,会后职工怪话连天,会前会后大家原来怎么干现在仍是怎么干。
看到赵林无法回答自己的问话,任营岩用商量的语气对赵林说:“赵主席,我有一个想法,你看行不行。”一听说任营岩有新的想法,赵林顿时有了精神:“你说吧,任厂长,我听着呢。”
“职工代表大会肯定要召开,不过动员报告我就不做了。”任营岩这句话一出口,赵林愕然了:“你不做动员报告,这会怎么开呀?!”任营岩笑着对赵林说:“我不做动员报告,这会照样要开,你是工会主席,这戏要你来唱。”“我来唱,怎么个唱法呀?”赵林不解地问。
看到赵林很疑惑,任营岩开导他:“你就告诉职工代表,新来的厂长不是三头六臂,包办不了扭亏增盈这样的大事、难事,他要听听职工的意见和建议,请职工代表帮他找找我们厂亏损的原因,提提扭亏增盈的的好方法。”
“这样做行吗?”赵林担心地说,“让职工分析亏损的原因,怕是会炸了窝的,大家本来对厂里领导就窝了一肚子的火,这导火索一点燃,恐怕局面就不好控制了!”赵林不枉是军人出身,一急这军事术语也用上了。
“炸窝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是你想一下,如果不让大家心里的火气放出来,他们能同心同德地跟着我们干吗?更何况我们共产党还有一条‘相信群众相信党’的原则嘛,即使是大家的意见涉及到一些厂领导,我相信这些领导作为党的干部,还是能够正确对待的。”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任营岩心里明白,不是所有的领导都能正确对待的,尤其是王忠、莫怀诚这两个被免去厂长、副厂长的人,一定会对自己耿耿于怀;不过任营岩心里更明白,大丈夫做事,必须有取有舍,扭亏事大,惹人事小,“两利相较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既然避免不了,多几个对手也无妨,更何况还有“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奥妙呢。
听了任营岩这番话,赵林知道他是有备而言,于是便表态说:“既然这样,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办。”看到赵林附和了自己的想法,任营岩又交待他说:“你找几个笔杆子来得快的年轻人,最好是和厂领导没有什么瓜葛的,我到时会派他们用场。”赵林大致想到了找这样几个人的用意,但是看到任营岩没有再往下说,也就不便再去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