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心情大好的缘由还是夫子沏的茶有了安神的效果，枕泣这一觉睡得格外香格外沉。待她清醒过来时已是巳时近午时（约摸现如今的中午十一点钟），踢开床褥伸个懒腰，心满意足洗漱完毕后就蹦跳着往夫子厢房走去。
奇怪的是，她杵门前叩了半晌仍不见屋内有任何回应，她忍不住伸手推了推，木门吱呀一声后大开，偌大的房里却没能找寻到半点夫子的身影，枕泣心里嘟喃：夫子今儿个怎么自个儿行动去了……今儿个……脑中警铃忽然大作，枕泣心下一咯噔：坏了！
匆匆下楼，正好撞见店小二慌慌张张地打烊，那害怕的神色，仿佛再不赶紧把门关上就要被门外蛇蝎猛兽给吃了去！
【小二哥……】枕泣轻步挪至店小二身后唤了他一声。
【哎喂我滴亲娘！】店小二却因着这轻声叫唤差点吓跪了去，回头瞧见来者是店里眼熟的外客之一，方才找回鼠胆，直抚胸脯，自我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回眼见姑娘家孤身只影地状似想要往外跑，忍不住伸手拦住她，开口道：【姑娘，姑娘。竺镇这回可真出大事儿了！您一柔弱姑娘家，还是赶紧上楼去关紧门窗藏好来，等两三天后风头过了，就赶紧离开这竺镇吧。】这竺镇再是呆不得了，他也得盘算着走人了！
【大事？什么大事？】
【哎！您有所不知，今儿个清晨那成府一家百来口性命都遇害了！那死状简直……简直……】回想起街坊四邻讲述的场景，小二忍不住打起了哆嗦，后又是摇头晃脑，道：【哎……报应啊报应啊！】
今日清晨竺镇上更夫打更经过成府，发现府邸大门敞开，无人把守，更夫起了疑心，迈步走近，结果甫一迈进大门就被异物拌倒。四下悄无声息又诡异十足。更夫心拔凉，忙捡起方才摔倒时掉落的竹梆子就打算逃。这一慌乱又是一跤，指间触到硬物，更夫骇然，借着晨起的微弱光亮略低头一瞧，方才看清绊住他的竟是条人腿。
更夫着实吓破胆，夹着尾巴屁滚尿流地直奔官府去报案。
待衙门捕快赶到一搜查，才发现成府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员，连同成夫人、李管家等等等等，皆无一生还。
仵作匆匆赶来检验，无论反复多少次，诊断出的死因竟都是：溺亡！随意撩起死者衣袖，入眼皆是触目惊心的鞭挞伤痕。仵作不死心地撩起另一个，下一个，再下一个，均无一例外！
这又是鞭挞，又是溺亡，这死法……怎么像极了曾经裘奴……
【胡说什么！】县官怒拍案，企图用呵斥压下自己心头那股毛毛的寒意，【这世间哪有什么冤魂厉鬼！接着查！这些指不定是凶手刻意安排的伪证来误导迷惑！】
【可是……】仵作怯怯然道，【死因确是溺亡，死亡时间不超过两时辰，夜里阴凉湿气重，这么短的时间内，死者全身衣裳怎可能这般干透不见半分湿意……况且，那般完好无损的衣裳下，又怎会生出见血的鞭挞伤……】他当仵作几十年，真从没见过这般离奇的惨案。越想心越毛，仵作忍不住又往成家大门口挪过去几步，做好随时撒腿逃命的准备。
难不成凶手会将府里上下所有人都丢进湖里溺亡，而后一个个捞上来动以私刑，最后再一一为他们换上干衣裳？还要保准在两时辰内做好这一切？这简直荒谬，不论从时间，地点或行为逻辑上来看，没有一点能说通！
所以唯一能解释通的，那便是裘奴……
【够了够了，莫要危言耸听！尔等再仔细搜查，切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县官佯装镇定不耐地下着命令，结果话音才落，人就扬尘而去，可谓逃得飞快！
现时，除了几个苦命的官差大爷，那成府附近再见不着半点人影，甚是荒凉落魄。
听罢后，枕泣心一沉。或许，不知内情的人真会提心吊胆直往那方面想去。但她心底再清楚不过，那确实不是什么冤魂厉鬼——是毒，是夫子新研制出的毒！
夫子这番用意，莫不是想让成家人都尝尝裘奴当时的滋味？
如今成家已覆灭，那成漠他……不行，她得赶紧找着夫子。
顾不得店小二劝说阻拦，枕泣急急踩着碎步直奔马厩，摇醒睡梦中的小黑后，莲足一跨便扬长而去。
踏马而过，马蹄叩响青石路的哒哒声甚是清脆。可一路百姓人家却皆有如惊弓之鸟，稍一点声响就能让他们吓得关窗锁门，不见半点踪影。
出了小竺镇，除开眼前绵延的青草路，四周只大片茫茫花田，枕泣心下着急，此时夫子该是截住了成大功，可他究竟会在哪里……
环顾四周无果，枕泣只得继续快马前行。
奔至老榕前，小黑突而惊慌地刹住脚，前蹄扬起踢踏，马首仰天凄厉长鸣！
略慌地安抚好小黑，枕泣顺势往前望去，只一片凄惨尸骨堆！入眼的血腥狼藉的画面来得太过突然，吓得她险些滑下马去！第一次瞧见这般惊心动魄的骇人画面，她震惊错愕得发不出半点声响！她唇角惨白，双手因过度用力拽紧缰绳而泛白。眼角惊惊地扫过那一双双不愿瞑目的铜铃大眼，她禁不住浑身打颤，害怕得心喘！她想鼓起勇气下马查查蛛丝马迹，可双腿已经被吓得没了力气。
不同于以往，这次不再是毒，而是直接了断地动手割喉。
这才是传言中的……心狠手辣。果然，耳听再多传闻，都比不上现下的亲眼目睹来得更震慑。想到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人，已几乎可以肯定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她的夫子，她这心，真是百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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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回百转般折腾后，一人一马寻到木桥前。放眼遥望，清清冷冷初春风中，葱葱郁郁春叶芽下，那一抹暗红身影背手挺立，风中，墨色长发与玄白腰带下的流苏一同清悠晃荡。
慌乱下马，眼不曾离开前方的身影。不知是不是风太过凶猛，竟吹得她眼角莫名地起了阵阵湿意。
为何只一夜不见，她却觉得像隔了千秋万载。
奔过木桥，绕过顽石，先入眼的却是溅满血滴的青草皮。草皮上，绣球花株旁趴卧的老朽，双目红肿紧闭，应该是被药给害瞎了去！嘴角血丝不断，唇瓣着急地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铁定是被毒搞哑了去！而双足间鲜血不止，许是足间筋骨也已被挑断了去！
风又更狂了几分，吹得她眼疼。她喉间已干涩得叫唤不出眼前的人。
眼见着夫子又挑起一枚银针，眉间微蹙，眯眼就相准老翁狂颤的左手筋骨。
她心里最是清楚这时候她不该有任何行动，一旦动了，便是直截了当与夫子作对！可是，当那枚银针脱手，带着冰寒之气径直往刺史手臂呼咻而去的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却比思绪先一步有了动作。
手一扬伸，粉彩袖角荡开波浪花。待风把花纹散去，手臂上的疼痛感才上心头来。而那银针在擦过她手臂后终于偏离原先的轨道，往旁侧草皮狠狠钉去。
枕泣尚来不及松口气，前襟就突然被紧紧扯起。双脚离地的惊慌让她无措地抓住扯着她的那只手。抬眼，初见顾无言这般震怒到癫狂的模样，那眼神里的杀气让她害怕得想逃！
顾无言额上青筋暴起，指间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吱吱作响，他将枕泣揪到眼前发狠盯着，紧咬的牙根里死命挤出一字又一字：“你、在、做、什、么？！”
【夫、夫子……】夫子看她的眼神带着浓烈的恨，恨不得亲手将她碎尸万段！那宛若地狱死神般的目光迫得她只敢畏惧地把眼盯在他唇上，【我……】
“我、说、过，别妄想干预我！”若他能开口，那这声咆哮怕是要将远处山头都震塌了去。
【夫……子……】前襟衣裳勒得她就要喘不过气来，可夫子还是没有松手的打算。枕泣无奈，只得鼓起勇气抬眼与他相望。这一望才发现，他眸中的阴暗如同急漩涡，正一寸一寸将他往可怕的回忆里卷！那回忆里有的万物都堪比蛇蝎，骇得夫子浑身不住地打颤！她不知他曾经经历过什么，只知道眼前的夫子已被恨意吞噬了心智，她想唤醒他，想把他从漩涡里□□！却是无能为力啊，【够……了……夫子……够了……】
夫子道：“你懂什么？！”
【我、我也想……】我也想懂你。可你从未给过我机会。你总是什么都不愿开口，再反过来指责我为何什么都不懂你。
“你凭什么资格懂？”
【我……】
“你算什么？”
【……】
“之于我顾无言，你什么都不是！”
【……】
眼角又几湿润了几度：是……这样吗……
手突而一挥，粉彩身影被抛出几丈远后重重落地。她咬紧牙关抬眼，只看见那双薄唇无情地对着她道：“我，不留无用之人。”
喉间血腥味浓烈得她忍不住一咳，眼前又几株油油青草沾了红，望着尚未恢复神智的夫子，她只苦涩一笑，道：【我自以为这世上除了诛邪，便只剩您是我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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