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便是清算。归旋原本打算重惩主犯、轻罚从犯,既能除了心头之患,又能杀鸡骇猴以肃门风。
但如今徐氏不能动,她就只把她的亲信一一清理干净,以免她死灰复燃羽翼再丰。
于是徐应被以夹带私逃之罪送交官府,罗婆子、吴先生、林管事等一干与徐氏沆瀣一气的管事、账房、嬷嬷被打了板子逐出府外,而其余牵扯进来的奴仆、丫鬟皆被发卖。
这场从上到下彻彻底底的清洗撼动了整座侯府,谁也没想到年方十六、初为人妇的楚归旋一出手便是这样的雷霆手段。不过她也记下了廖夫人的告诫:万事不可做绝。
所以发卖奴婢时,侯府少夫人特别吩咐经手牙子不得卖到烟花之地只可卖到良家,罗婆子等人也未太过为难,就连身无分文被判流放的徐应她也使人以老夫人的名义送去20两银子,并打点衙役一路照应。
徐应痛哭流涕朝着侯府方向跪拜出城,而那个徐氏也真真切切跑到廖夫人面前痛哭了一场。这一日,她素衣布裙、脂粉不施,跪在廖夫人面前哭得凄凄切切,痛悔自己识人不明、竟举荐了这么一个见利忘义的东西,犯下如此大错,愧对夫人、愧对侯爷,请夫人惩罚。
廖夫人没有如往日那般和颜悦色地将她扶起,只是用一种从没有过的冷淡语气说道:“既如此,那么你就闭门思过些时日吧。”
说完便在侍女搀扶下回了内室。
徐氏长跪半日,日暮方回了她居住的漪繁居,从此当真闭门不出。只是第二天着人将菱佩送到廖夫人那里,并修书言道:玉杳德浅才疏、身份卑微,实在不堪抚育菱佩之责,万乞夫人垂怜,将菱佩收在身边。
廖夫人看着堂下菱佩稚嫩但异常沉默的小脸,沉吟片刻,吩咐许嬷嬷将西厢的几个房间收拾出来让菱佩和她的贴身侍女住过去。然后轻轻招手道:“佩儿,过来。”
菱佩温顺地走过来,抬起头,用那双乌黑却有些懵懂的大眼睛望着她,“母亲,我再也不能见我娘了吗?”
廖夫人沉默一会,说:“当然不是,过些时日,你便可以再去看她。”
这场始料不及的风波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不久之后,候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宁和平静。
归旋提拔了一些未和徐氏牵扯的奴仆,又从楚府调了一些人过来补充人手,侯府之内多了些她熟悉的面孔,也渐渐多了一些让她舒心的气息。
可人告诉她从楚府过来李嬷嬷和老夫人身边的程嬷嬷又吵起来了,两个人打嘴巴官司一直打到了廖夫人那里。
曾嬷嬷痛心疾首地怒斥:“老夫人,您看看您看看,她居然在苗圃旁开了一块菜地,您再不说她,赶明而她准能喂上一窝鸡!”
曾嬷嬷以前掌管院中花木,痴迷园艺,对后院那个不起眼的角落专供她培植奇花异草的苗圃甚是爱重。
而李嬷嬷却振振有词地说:“南瓜花也是花,以后开起来准保比你那些杂苗漂亮多了!”
曾嬷嬷一口气险些接不上来,“杂、杂……”
看着曾嬷嬷的样廖夫人实是有些忍俊不禁。
曾嬷嬷哭丧着脸,愤恼道:“老夫人,你看她,你看她!真是乡野粗妇俗不可耐!”
李嬷嬷白眼一翻,“我可不是乡里人,我和我当家的早就进城了。”
廖夫人忍住了笑问:“你在后院到底种了什么?”
一说这个李嬷嬷顿时来了精神,“回老夫人,我就弄了那一小块地,也不能种什么,就种了点南瓜和韭菜。”
“南瓜和韭菜?”
“是啊,您可别小看这两样家常菜,常吃可大有好处。这南瓜性温味甜、补中益气,老人家吃最是养生。这韭菜就更好了,味道又好、火气又大,我想着到了冬天就可以割些新鲜的韭菜黄,给少夫人和少侯爷包饺子,小两口吃得和和美美有滋有味,来年定能给老夫人添个大胖小子。”
曾嬷嬷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嗤笑道:“就那么点上不得台面的玩意被你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似的,还包生大胖小子……”
廖夫人不置可否,只是问:“南瓜花是何模样?”
李嬷嬷不由一愣,怔了怔说:“黄黄的,小喇叭花似的……反正来年夏天您就可以看着啦。”
廖夫人对曾嬷嬷微微笑道:“我看过不少奇花异草,倒还真没看过这南瓜花,就让她种着吧。”
顿时,曾嬷嬷一苦,李嬷嬷一喜。
廖夫人接着说:“种点小菜倒也罢了,切莫当真弄出个鸡窝来。”
李嬷嬷汗颜,“老夫人,这……是。”
廖夫人觉着李嬷嬷甚为有趣,便时常召她来聊会子天。
“……是,我老家是桐州那边的。当年我当家的从军中服完役瘸着一条腿就回了乡,家里就那么几亩薄田,糊个肚子都勉强,如是遇到灾荒年那日子……幸好前几年少夫人手下的李将军找到我们,把我们一家子带到了侯府,我和当家的在府里帮忙,家里那两个小子一个到庄子里当了管事,一个少夫人出钱让他做了点小生意。老夫人,不是我说,我们少夫人真是菩萨心肠,虽然有时候有些子厉害手段,比如把她那个只会贪钱赌博的远房叔叔赶出侯府什么的,不过那也是为了整治门风不是……”
李嬷嬷絮絮叨叨地说着,廖夫人若有所思微笑不语。
楚归旋这些日子倒是忙了个脚不沾地。徐氏和徐管家垮台后,这府里的事自然而然落在了她的头上,虽是鸡毛蒜皮却也千头万绪。现在她方觉着廖夫人实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她把府外田庄、铺子的事自己打理,而府内人事、杂役的事全交给徐氏打理,总之有钱又轻松的事是自个的,花钱又繁琐的事是徐氏的。
徐氏家境不俗、陪嫁颇丰,这些年老侯爷廖夫人也待她甚厚,不过她要苦心经营、上下打点想必还是颇为吃力,廖夫人就由她搞着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由她费心劳力营营苟苟地把侯府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廖夫人只轻轻松松地抓着名、抓着财、抓着自己在老侯爷心里结发之妻不可撼动的地位。
作为一个侯府嫡妇,廖夫人不可谓不成功。
归旋合上账本感叹一声。也许最后所有聪明的人都会败给这样一个简单坚定的人,或是为他所用。
因为这样的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从来不会犹豫彷徨,更加不会后悔。
归旋出了门去往双清斋找季真,现在她再忙有两件事也是必须要做:向廖夫人问安和向季真师傅学剑。
有一日她问慕湛霄:“你与师傅谁人武艺更高?”
慕湛霄笑道:“季道长武艺深不可测。”
她又问季真:“师傅,若我有一天学得你剑法的三成可能打败湛霄?”
季真道:“即便你学了十成也打不过慕侯。”
归旋想了想,回房对湛霄说:“我觉得还是师傅武功比你更高。”
慕湛霄修眉一挑,“为何这般觉得?”
归旋道:“以我现在的剑术,师太一招可败,不过我每夜与你练剑,抵挡个百把招完全没有问题。”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转眼又到月末。
这一日婆媳两照例在院子里散步,秋日微冷,却愈发空气爽利,归旋指着院中一株墨菊说:“婆母,你看那朵菊开得真好看。”
廖夫人看着她在阳光下明丽不可方物的笑颜,心中忽涌起一股温柔的怅然,真是年轻啊……当年她的长女碧霄也是这般一位明丽爱娇的少女,也曾这样承欢膝前。
她说:“旋儿,听说前几日有位姓楚的男子求见于你,被你赶了出去。”
归旋脸上的笑容凝住了,过了好一会,方垂眸道:“是。”
廖夫人望着她悠悠叹了一口气,柔声道:“旋儿,我是真心觉得你是个好孩子才对你说这些话。当年你因将叔伯一家逐出府去的事情和族人宗亲闹翻,名誉大为受损,连我也对你多有误解。那些人侵吞家产是不对,可毕竟是你的族亲和长辈。这件事情过便过了,既然他们已经示好,你不妨也退让一步,面子上过得去就成,免得旁人不明就里,诟病你忤逆狭隘、毫无容人之量。”
过了许久,归旋方才开口,“我能容他们侵吞家财,也能容他们欺我年幼,可是我绝不能容他们……”她咬牙顿住,缓缓抬起眼来,清莹的脸庞苍白若雪,“……我母亲冰清玉洁保节自尽,他们却说她,却说她……”
……
“那丫头年纪小小倒越长越漂亮了,过些时日还不知长成什么祸国殃民的样儿。”
“再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有那么一个丢人现眼的娘!”
“她娘怎么了?不是被封了忠义夫人?”
“忠义?忠义个屁!那是为了遮羞才没人敢说。我听从云州逃出来的人说,她娘被白狄人捉住整整轮淫了三天三夜,死了还有人接着奸,好些个白狄士兵为了抢她打得头破血流,哎呦喂,真是丢尽楚家的脸……”
……
归旋微微发抖起来,骨子里又燃起那股难以抵抗的愤怒和屈辱。她母亲服毒自尽,白狄王久闻其美色,竟掘地三尺将她的尸身从枯井中寻出。那禽兽见她死后容色尤丽,竟淫心大动,当众奸辱。那白狄王泄完了兽欲,他的手下又一哄而上争而奸之……此事为归旋心中深恨、不可触碰、不可摆脱,可是那些所谓的楚家人竟然以此来嘲讽取乐!!!
廖夫人见她眼中燃起的痛苦,什么都明白了。她胸口也漫起一股熟悉的苦意,母女连心、血肉分离,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能体会其中的感受。她上前一步轻轻抚住归旋的肩膀柔声说道:“旋儿,别哭了,我女儿早逝,你若不弃从今往后便叫我一声母亲吧……”
归旋跪倒在地,抱住她的双膝失声痛哭起来:“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