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华山
这一次的青楼之行就这么以希音难得露出的窘迫和心有余悸而彻底告终,当晚两人找了家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一起往华山的方向起了程。
沧州到华山颇有些距离,再加上这寒冬腊月的季节里时常下雪,又给这一趟行程增添了不少困难。不过好在两人都是高手——追命的脚程自是不必多说,希音虽然还及不上他,但身法却也是极出众的,两人一路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几天后终于是一起站在了华山的山脚下。
明明都已经过去数百年了,华山却好像依然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的变化——希音站在山脚下,仰头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脉,抿了抿唇,侧过头来看了看身侧的追命,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
追命仍旧是戴着顶草帽、露出自己的下巴和青色的胡茬,粗布的衣襟随意地微敞着,手里拿着个酒葫芦——闻言立时笑了笑,胡乱地抹了抹自己下巴和嘴上的酒渍,挥了挥手:“走,上山!”
希音微微愣了一下,看向追命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几分浅浅的意外——追命答应带她来华山,是因为她分不清方向、时常会迷路,现在他已经兑现了承诺。她以为他就要离开了,毕竟……他是捕快,应当是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并不那么空闲。
希音略略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已经到了,不会走错方向了。”
这话实在是已经很直白了,分明就是“我已经到了,你可以走了”的意思,追命对人情世故素来都通透得很,哪里会听不出这言下之意?若是其他人说这话,追命自然是要当对方过河拆桥,可若是从这小姑娘嘴里说出来……
已然抬了脚正准备上山的追命微微一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拍了拍希音的肩膀:“走吧,总要送到底,不然我怎么放心?”
——就她这看起来严肃刻板、其实呆呆傻傻迷迷糊糊的样子,谁知道是不是他才刚转身离开,她就在这山里迷路得找不着北了?
希音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却也并不坚持要追命离开,点了点头便跟上了他的步子——周身素来清冷的气息却好像是在无形之中柔和了不少。
华山是道教的祖庭之一,两人这一路走来,少说就已经看到了十多座道观,都是人来人往、香火旺盛。希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沉默,追命侧过头看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小姑娘身上好不容易才柔和了下来的气息竟又开始一点一点地变得清冷疏离了起来。追命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头顶的草帽遮住了他紧皱的眉头。
到达山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华山之巅总是被终年不化的积雪所覆盖着,到现在也不例外。这一日还下着雪,天色格外昏暗,两人却都没有撑伞。希音站在山顶,看着眼前的道观,山顶的景色如此熟悉,就连那上山的小径也几乎是丝毫未改——匾额上“灵虚观”那三个字却是异常陌生。
希音咬了咬唇,忽然问:“这道观……有多久了?”
“你说灵虚观?”追命愣了愣,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却还是老实答道,“华山的道观一向不少,这山顶的灵虚观是最出名、香火最旺的一座,据说是唐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唐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那么,纯阳宫又算是什么?
希音面无表情地垂了眸,没有说话。
“两位可是来敬香的?实在抱歉得很,酉时之后大家都在做晚课,不再见客了——两位若是不介意,还请明日再来。或者不来也无妨——只要心中有道、持身正大,拜与不拜都是一样的。”
两人正在沉默间,忽然有一道清朗的嗓音响起——希音闻声抬头,就见追命正低头看着自己,脸上虽还是带着笑,可不知道是不是天色太过昏暗的关系,他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中有些晦暗不明,让他看起来莫名地比平日里多出了几分正经和忧色。
希音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侧跨一步从追命身后走出来,就见那道观的门已经关了一半,正在关门的那人却是停下了动作,不紧不慢地向两人走来,脸上微有歉意。
希音拱手、口称三无量,躬身行了一礼。
希音个子娇小,先前被追命整个挡住了身形,那道士只看出追命身后有人,却没有看清对方的模样,这会儿一见希音,却是有些意外地愣了愣,随即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同样口称三无量,笑着拱手回礼。
“在下冲夷,”那道士约莫是二十多岁的模样,容貌很是清俊,笑起来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倒是和他的道号颇为相称,“道友怎么称呼?”
希音点了点头,轻声答道:“我叫希音。”
那叫做冲夷的道士温和地笑了笑,却并没有忘记在场的另一个人——向着一旁的追命拱了拱手,笑着问道:“这位兄台是?”
“崔略商。”追命笑,大大方方地报了自己的名字,见对方听后神色陌生、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谁,倒也并不出言提醒,只当自己就是个陪朋友来的过路人。
冲夷客客气气地向追命也行了一礼,回过头来就见希音正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虽是板着脸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分明就透露出了几分犹豫和迟疑来,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声问道:
“道友有什么话尽可以说,若是能帮上忙,我定义不容辞。”
希音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抬起头来看他,略一犹豫,还是开了口:“我们能不能——借住一晚?”
冲夷愣了愣,脸上似乎略有些意外,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道:“这我却是做不了主,还请二位稍待片刻,我去禀明师长。”
追命倒是没有想到小姑娘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她话里的“我们”两个字却是让他心头一暖——他还以为她会像是在山下时一样,让他一个人离开呢!追命忍不住笑了笑,抬眼就看见了对面道士略有些歉意的脸色,伸手搭上了希音的肩膀,哈哈一笑,笑声里是说不出的爽朗和坦荡:
“有劳!”
冲夷点了点头,示意两人稍等片刻后,立时就转身回了观内。
希音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道观的大门,一言不发,脸上的神色却略有些木然。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她也不去管。让人一时间竟分不出是雪更冷,还是她更冷一些。
追命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拂开了落在她头顶上的雪花——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躲开,只是安静而乖顺地任由他摸着自己的头。
很快,冲夷再一次回到了两人面前——
“酉时之后虽不见客,但既是同修,借住一晚倒也无妨,”清俊的道士说着忽然顿了顿,看向追命的视线里多了几分犹豫,“只是崔兄……”
“没关系,那我就不进去了,随便找个地方住一晚就行,”追命笑,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小丫头进去吧,我明天在这里等你。”
希音的脚步立时就是一顿,抬起头看了看追命,然后又看向冲夷,声音清冷,却带着一股异常的坚决:“他是带我来的朋友——很好的朋友,他不去,我也不去了。”
希音说着,忽然顿了顿,轻声道:“外面……很冷。”
这一路上如果没有追命,她也不可能一个人顺利到达华山。华山之巅的积雪终年不化,她是早已习惯了才不怕冷,但又怎么能让他一个人露宿在外头——他对她这么好,她不说,却并不是不感激他的。
追命一怔,只觉得心头一热,有些惊愕地看向希音,脸上的笑意却是克制不住地又加深了几分,一手搭着她的肩膀,一边哈哈笑着道:“小丫头操心我干什么?你进去就是了……”
希音不说话,只是板着一张脸摇头,脚下再也没有迈出一步。
追命笑意更浓,张了嘴正要再劝,却忽然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两人齐齐抬头,就见俊朗的小道士有意无意地又低低咳嗽了一声,满脸的好笑和无奈:
“二位误会了,我并不是不让崔兄进去,”冲夷摇了摇头,深深看了希音一眼,朗声道,“在下方才只是想说……观内此时本已不见客,大家都在做晚课和打坐,只怕无人招待,希音既是同修想必是不在意的,至于崔兄——只怕是难免要怠慢了,还望崔兄勿要见怪。”
两人皆是一愣,追命反应快,很快就明白自己和小姑娘是全都误解了对方的意思,倒也不觉尴尬,哈哈笑了一声,大大方方地对着冲夷一拱手,而后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胡思乱想是我们的不对,你别放在心上。不用费心招待我,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了,对了——有酒吗?”
追命一边说,一边晃了晃手里的葫芦,神色颇为遗憾:“这葫芦就是太小了,打满了酒一会儿就喝完了!”
这若是还算小,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算是大了——冲夷看了看他手里那个比普通葫芦大出了好几轮的酒葫芦,好脾气地点头:“家师也好酒,观内也颇有些藏酒——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好酒,崔兄若喜欢,稍后我去取来。”
“好!有酒就好,多谢了!”追命得了满意的回答,笑得越发畅快,抬脚就要往里走,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脚下一顿,侧过头伸手一排希音的肩膀:“这下不用陪我一起露宿荒野了,走吧!”
男人的嗓音略有些粗犷,声音里却全是戏谑和揶揄,希音一下子就想到了先前两人因为误解了冲夷的话而生出的一番“争执”——板着脸抿了抿唇,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跟上了他的脚步,原本白皙的耳朵却是不自觉地泛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