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西南十二里,新亭。
云销雨霁,战火平息,名士们悠游宴饮的翩然身影再次出现在京城近郊。
谢尚第一次以士人身份参加此类活动,言谈举止却如游鱼得水,自然而不着痕迹地融入其中。他在上虞为父守丧三年,出服时又恰好赶上苏峻之乱,算起来足足四年没有参与游宴清谈,今日的表现可谓是四年磨一剑的结果,谈不上意外。
垂睫看了看落入羽觞的桃花瓣,和着酒水一同饮下,谢尚停杯伫立,望向远方,唇齿间有轻软桃花的香甜气息萦绕。
“仁祖兄长也看到了吗?”
温润如山泉水流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谢尚闭着眼睛也能知道来人身份:“安石。”
谢安应了一声,缓步走到他左侧,风仪清雅,容止可观。
谢尚向来欣赏这位从弟,听到是他出言相询,态度先摆正三分:“安石是指山下之人?”
说话间,两人都将目光落到山下策马驰骋的一行人上。
自东汉末年起,朝廷官员、门阀士族乘牛车代步的风气日益盛行,到了晋朝时期,牛车已经基本取代马车,为社会各阶层接受乃至喜爱。尤其在江南地区,无论乘马车还是骑马的情况都极罕见。
“江东缺马,安未尝见。兄长少时随父出入大将军幕府,以兄长眼力而观,彼马如何?”
谢安口中的大将军指同样出身琅琊王氏,谋反未成而病逝的大将军王敦,谢尚之父谢鲲曾为王敦府中长史。
谢尚眉梢轻挑,凤眼眯起:“安石说笑了。”随手将羽觞一抛,山风猎猎盈袖,“安石不会相马,我亦不会。只看其驰马速度,当是上流无疑。”
又指着一行人中的为首者道:“能看清她的袖子吗?”
“嗯,广袖。”
谢尚听他一答就答到点子上,显然之前已经注意,唇角不由勾了抹弧度,指点道:
“军中骑士皆着箭袖,原因无他,便于控马而已。此人所乘坐骑骨腾神骏,纯无杂色,又能以常服驰骋,驾驭自如,即使在大将军府中也堪称出类拔萃之辈了。”
说完,斜着睨他一眼,眸光流丽:“安石话里问马,其实是想问人罢?”
谢安眸清如水,点头承认:“庾郎离京,安私下琢磨,实想不出何人有此风姿。”
神色仍是悠然温和的。
谢尚四下一瞥,发现其他名士中也有注意到山下一行,正相互议论的,他收回视线,神情闲雅:“安石今日可曾见过王长豫,王逸少两人?”
谢安有些惊讶地看他,又望了望山下人的一身玄衣,转瞬明白过来:
“原来是王掾到了。”
话语中不自觉带上轻云般飘渺的感慨。
◇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将诗经里的句子颠倒过来正好可以形容王琅的境遇。
从会稽一路行来,目睹战火后残破不堪的城邑,褴褛饥饿的流民,王琅已经蹙了半个月的眉。直到进入丹阳,温柔明润的春风吹拂脸颊,纷扬纤秾的杏花瓣飘落肩头,王琅才恍然注意到春绿江南,流水桃花的美丽景象。
这样好的时节,人祸又已拔除,该是安下心来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日子了。
王琅深深吸了口气,左手拉住缰绳向后一提,上身从前倾转为笔直。颇通人性的坐骑知道她的心意,顺势放缓四蹄,慢悠悠踱在碧绿色的草地上散步。
王琅眉宇微展,伸手摸摸马儿的鬃毛,转头向身后问询:“老秦,离城门还有多远?”
“回郎君,往南莫约还有二十里路。”
王琅现在的官职是司空掾属,爵位是侯爵中第一等的县侯,在异姓中仅次于开国五爵与公爵,一般下属应称呼她为王掾、大人或阳新县侯,“郎君”是习惯旧称,没有改口的亲信对王琅的称呼。
王琅微微点头,极目远眺,隐约望见前方长亭处伫立了一道玄色身影,面容尚且看不清,风仪却宛如一纸臻于化境的写意山水,美好得难以用语言描摹。
王琅心头一跳,愣在当场。
“郎君?”
“走。”
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王琅一磕马腹,策马向长亭疾驰而去,直到与长亭相隔一箭之地,她猛地提住缰绳,放缓马速走了几步,身子一旋一落,极漂亮地下了马。
“长豫兄长。”
她弃了缰绳,三步并两步赶到亭前,与从兄见礼。
王悦还礼,一双清光蕴藉的墨色凤眸望向王琅,宛然三月里最温柔和煦的春风,扫去一冬寒意:“山山。”
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不显山,不露水,只一个简简单单眼神也能让人如沐春风。王琅看着他,便觉得天更蓝,水更绿,柳枝更鲜亮,周围的一切事物都空明美好起来:
“长豫兄长怎么在这里?”
王悦字长豫,司空王导长子,王家年轻一辈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王琅黑眸转动,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他一番,对他大清早出现在长亭的原因充满好奇。
王悦含笑看她:“来接你。”
淡雅如春山。
“接……接我?”王琅睁大眼睛,满脸惊讶,“这种事情随便派个人来就好,怎么会劳动长豫兄长?”
王悦微微侧头:“既然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为什么不能是我?”
因为你不是随便哪个人啊!
王琅用目光传达了这个意思,态度坚定,又见他玄衣微润,不知在晨露中站了多久,心头更是说不出的滋味。
王悦注意到她的目光,静了一会儿,轻轻叹息:
“山山这么见外,看来是我平时太高傲了。”
王琅急急打断:“才不是!”
王悦轻笑:“不是就好。”
王琅这才回过味来,气鼓鼓瞪向他温润的眉目。
戏弄她吗?
王悦不再言语,只用一双蕴藉凤眸静静看她,片刻,王琅自己先不自在起来,垂下睫毛,避开他的目光。
一阵春风吹拂,几缕发丝从颊边滑落,王琅觉得有些痒。
动动手指,还没有来得及抬起,一只修长稳定的手替她将发丝拢到耳后,轻而低沉的叹息同时响起:“辛苦了。”
“还……还好啦。”
王琅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正好看到一众属下瞪大眼睛忍笑围观的扭曲表情,登时大怒:“男子汉大丈夫要笑就笑!偷偷摸摸给谁看呢!”
众人哄然大笑,赶在她发作之前纷纷作鸟兽散,眨眼从草地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王琅气得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擦着笑声最欢的一人的头顶飞过,算是警告。
众人笑声更大,先前所有沉郁一扫而空。
◇
漆轮长辕车平稳地行驶在街道上,矩形车厢前门处垂下的障帷用皂纱制成,能够在隔断外界对车厢内的窥视的同时不影响车厢内投向外界的视线。
王琅习惯在猎猎风声中尽情驰骋,上下颠簸中寻找平衡,如今车轮缓缓,车行平稳,王琅反而颇感不适。
“阿母命人将莲池边的厢房收拾出来了,她一直很记挂你。”王悦的嗓音低沉柔和,令听者不知不觉忘却外物,心神俱宁,“独居到底不便,未若搬至司空府小住,阿螭诸人都是你熟悉的,无所避讳。阿父和我也是这个意思。”
王琅愣了一愣,触动但坚定地摇头:
“伯母的好意阿琅心领,只是故居已惯,诸物皆备,住起来并没有什么不便。”
她的父兄家人都不在建康,偌大的府邸内只有她一个主人,是稍嫌冷清了些。再加上她受王导征辟为掾属,直接搬去司空府寄住确实方便很多。然而她要树立的是一个足以独自支撑门户,极具才干的少年人的形象,日常会客、起居也需要空间,留在府内显然更好。
王悦微微弯唇,神色温和:“那么饔飧在司空府用罢。山山已经拒绝一次,这次万不可再拒了。”
饔是早饭,飧是晚饭,秦汉以前的人一日只吃两顿,因此用饔飧代替饭食。汉代以后,一日两餐逐渐演变为一日三餐,通常是在朝、晚两顿正餐之外于晨起后增加一餐,但以饔飧代指饭食的说法依然沿用。
王琅一乐:“兄长知我。”
蹭饭嘛,她可不会为司空府省一口饭钱。
王悦无奈摇头,凤眼里含着清浅笑意,淡而弥远。
隔一会儿,他用食指轻轻叩击凭几,问:“山山以后打算就这么以男装示人?”
王琅“诶”了一声,否认以后征询道:“这次只是贪图骑马方便而已,平时还是按以往穿,兄长觉得呢?”
王悦凝望着她思量,片刻,轻轻颔首:
“可。”
王琅舒一口气,论起对晋人的了解,王悦的判断比她可信多了。
王悦停住食指的叩击动作,掌心下压,轻覆凭几,一泓静水般的漆黑凤眸波光澹澹:
“见司空前,山山先向我交个底。对以后的路是怎么打算的?”
见他虽姿态闲适随意,眼神却显得十分认真,王琅抿起嘴唇,说出思考已久的答案:
“敏于事,慎于言。处众人之所恶。”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两句话分别出自《论语》与《道德经》,是王琅与姜尚商量后为自己定下的处世方针。
世人对女子比男子苛刻,对将有为者比碌碌无为者苛刻,对打破藩篱者比墨守成规者苛刻,王琅三点占全,处境比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只有更糟。
反复权衡后,王琅决定遵照圣人的教诲,以后谨慎说话,勤勉办事,专门挑众人不愿做的棘手事和麻烦事来做。横竖天塌下来有小望顶着,开外挂就要好好利用才是硬道理。
王悦的眉峰缓缓聚起,俊美如谪仙的容颜上沉凝一片:
“你想清楚了?”
王琅将嘴唇抿得更紧,以目光表达自己的坚决意志。
王悦与她相隔一尺对视,良久,唇角染上抹苦笑:
“天下路千万条,你偏偏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
王琅听出他口气松动,笑嘻嘻凑上前抱住他手臂乱摇:
“管它什么路,走了就不难了,我说的对不对?”
“不对。”王悦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王琅捂着头躲向一旁,可怜兮兮看他,忽而想起一事,偏过头斟酌着语言道:“长豫兄长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也说了有一段时间的话了,一般人最感兴趣的,比如阿父阿兄为什么会同意她领兵,她怎么打胜仗之类问题,一个都没有问呢。
王悦静默下来,似是慎重思虑后方道:“山山可知郭璞郭景纯?”
王琅点头。
郭璞这个人最有名的地方在于他精通“卜筮”,也就是先秦时期所说的术士之流。
据说司空王导过江后曾经向他求卜王氏兴衰,得到的回答是“吉,无不利。淮水绝,王氏灭。”王琅隐约记得这则预言后来在隋朝应验了。除此以外,他的其它许多预言也都一一应验,是一个颇具神话色彩的人物。
若说没遇到小望以前,她对这类人物还颇感兴趣,现在有了小望,她接触求证的念头不免大大削弱。道理非常简单,考一百分的人就在旁边,谁还有闲心管考九十九分的人?
当然,她的好奇心仅控制在不去主动了解,现在听王悦提起对方,等同于送上门解惑,王琅不由精神一振,聚精会神听王悦下文。
便听王悦低沉柔和,比常人语速稍缓的声音道:
“郭景纯昔年来府中做客,遥见一小儿于阶前过,面色错愕,乃起卦,卜成,嗟叹良久。顾谓司空曰:‘凤隐龙藏,生不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