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阴满地,流莺鸣啭,王琅着墨色散花绫多折裥裙,外罩木兰纱绡对襟大袖衫,束腰素帛上悬挂一枚青丝白玉佩,再无其他配饰。
她的新官职还没有议定,小望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居然说要劳逸结合,暂时不给她布置课业,王琅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悠闲起来。除了养成习惯的日常功课还在做之外,能够自由支配的时间大大增加,这次便是来建康城郊游山消暑的。
时下百姓喜以荷叶遮阳,王琅瞧着有趣,出门后也在头顶倒扣上一片偌大的碧绿荷叶。
生长这种叶片的荷花名叫低光荷,因日照时会像葵花低头一样垂下叶片而得名,花叶参杂所散发出的芬芳之气可以香彻十余里,顶在头上既有阴凉又有清香,十分舒适。
“林下何人?”
西崖耸峙,瀑布迸流,落落千余丈,远似缟绢垂天,近如飞珠溅玉,腾波濆沫,鼓怒振雷。王琅走出百余步才离水声远了些,便听一道清越男声于前方转角处响起,带着说不尽的慵懒闲散,名士风流。
“怎么只有你一个?”
王琅正觉声音耳熟,分开竹叶后见问话人确是谢尚,不由有些稀奇。她在建康也住了几日,知道对方入京以来声名鹊起,连丞相王导也延为座上宾,怎么没和友人结伴,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谢尚懒洋洋勾了勾唇,身体往大石上斜斜一靠:“走散了。”
他手中持了一只青铜酒樽,绡薄轻透的夏衫领口微敞,露出半截精致漂亮的锁骨。
王琅摘下头顶荷叶,在谢尚对面随意挑了片树阴坐下,目光习惯性地微扫一圈,落至谢尚脚边的柘木弓与白羽箭上:“仁祖还善射?”想了想,又点点头肯定道,“嗯,真石提过。”
只不过她当时是当笑话听的,并未相信,现在看来倒是真的了。
王琅望望谢尚手上的硬茧,显然是常年拉弓留下的痕迹,不由对自己以往以貌取人的行为暗感羞愧。
谢尚何等灵悟,前后两句话一听便知道她的心思,面上却没有显露出半点,拾起硬弓羽箭,面向王琅道:“久闻琳琅善射,今日恰逢其会,还请琳琅指点一二。”
他唇瓣上还沾着酒水的光泽,本就妖冶的面容因酒醉而微微晕红,一双粹然漆黑的凤眼却清远明澈,透着冷静的光。
王琅随他站起,指着较空旷的西方道:“发一箭看看。”
谢尚拉弓搭箭,颀长有力的身材让王琅再一次反省起自己的眼光——原来她连以貌取人都算不上,根本是以脸取人的。
收收心,定神看谢尚动作,竟是一箭射中百步外一根青翠细竹:“古人说百步穿杨,仁祖这手射术虽少不及,亦不远矣。”她心中惊讶赞叹,说话时的语气就轻快欣赏,直接走上前纠正谢尚的动作。
“不应该这里运力,沉一点,角度,可以了,保持,发。”
一声破空箭响,正中枝干上的鸣蝉。王琅半侧过脸看向谢尚,黑眸熠熠,神色明亮:“是不是好一点?”
谢尚没有回答。
他盯着她,凤目一瞬不瞬。因纠正动作而靠近的距离下,两个人的睫毛几乎碰到一起,王琅能闻到他唇上柔润醇美的酒香,感受到他温热轻慢的吐息。
王琅奇道:“看我作甚?又不是第一次见。”
谢尚依然没答话。
他微微偏过头,束发的玉簪从头顶滑落,“叮”地一声掉在地上。王琅看着他丝缎般铺泄而下的墨发,点漆般深湛清明的凤眼,白玉般温润莹澈的肤色,有一种惊心动魄之美。
“你离远些。”
她皱眉。
谢尚轻嗤一声,懒洋洋后撤半步,酒后微哑的音色依旧是王琅平生所遇诸人中最美最动听的:“琅琊王氏,名不虚传。”
王琅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只不过对方于她毫无威胁可言,因此安安然然站着,神色闲适:“你服散了?”
你才服散了!
谢尚差点没站稳,一张妖冶面容上的神色几经变幻,好半天才稳住情绪:“你不知情?”
王琅歪头看他:“知道什么?”
谢尚斜着睨了她一眼,慢吞吞道:“有些世家担心子弟为美色所误,会在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先让他们接触红尘软香,风流阵仗,早先见得多了,以后遇事自然就会有定力。”
难怪她觉得最近到司空府拜访的美少年有点多,居然是这个意思吗……
谢尚见她低头沉思,似乎真的毫不知情,不由蹙起眉,声音仍是沙哑慵懒的:
“若非酒醉,我也不会与你说这些。”
王琅哈哈一笑,挑高眉梢:“这可不像一个喝醉的人能说出的话啊。”
见谢尚撇脸不言,又道:“你想多了。圣人也说:‘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不想看的东西不看就是了,委屈自己有什么意思。”
谢尚转回头挑眉,照搬她的句式:“这可不像一个心乱的人能控制住的事啊。”
容光逼人,芝兰玉树。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片刻,皆笑。
◇
“三二二年大将军谋反,三二八年苏峻叛乱,膏腴要害之地连经两场兵祸,短期内不可能也经不起再开战端。”
“说重点。”
“……再给我五年啦。”
王琅划划地图,指向长江以北的中原地区,眼神明澈:
“中原沦入腥膻之手十余年,晋人莫不耿耿。丞相空有萧何之才,却无堪为臂助的善战之将,不得已而偏安江南。现在时异势殊,事态变化,我有把握说服丞相北伐,以战功升荆州刺史。”
她抿抿嘴唇,抬头与对面人相视:“只要再给我五年,五年就够了。”
姜尚一点也没受到她情绪感染,声音如昔沉静:
“你二十岁以前坐不上荆州刺史之位,二十岁以后也没有可能。”
“诶?”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自己去年才抄诵过的文章,现在已经忘记了吗?”
“你是说……我现在就像逆水行舟,已经招致他人忌惮,如果不尽力向前,就会被这些诽谤和诋毁淹没吗……”
姜尚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她的推断,又道:“既然展露过出众的才华胆略,必须立刻取得与之相称的权力地位,这样对人对己都好。北伐之谋牵涉太广,几年内不可能议定,这中间的空白期你要如何自处?”
王琅惭愧地低下头。
她当初定下的策略是谨言敏行,只挑一般人头疼推拒的麻烦事来做,一是积累经验威望,为将来铺路;二是避免侵害他人利益,减少阻力。说的更直白一点,她需要战争、需要动乱、需要灾祸,如此方能建立功勋,挣脱世俗对她性别、年龄上的束缚。
而北伐耗时太久,变数太多,显然不是什么好选择。
“这只是其一,至于其二。”姜尚看她一眼,神色淡淡,“北方诸胡崛起,征战不休,而中原倾荡残破,无险可守,即便侥幸取胜,收复旧都,失去也只不过是反掌间事。前段时间让你读《蜀志》都白读了吗?”
“这跟《蜀志》有什……蜀……你是说成国!”王琅忽然反应过来,思路顿清,“没错,是这样!秦灭六国,先定巴蜀;楚汉争鼎,兵出陈仓;东吴抗曹,西连刘备。与其挥师北伐,不如先解决占据益州的成国,收复巴蜀。”
王琅被这个计划刺激得热血沸腾,在屋子里快步走了几个来回才稍稍平复,考虑现实问题:
“我听阿兄说,氐族李特雄武沉毅,有枭雄之姿。当年西晋内乱,无暇他顾,李特趁机率领流民吞并蜀地、汉中,蚕食巴郡、梁州。李特及其弟李流死后,李特之子李雄继领部众,追寻刘备的足迹,立足公孙述的故地,攻克成都,据有益州,在丞相范长生的辅佐下建立成国。”
“李雄本为晋臣,不仅自立为帝,而且屡次趁晋室内乱攻城略地,扩充国土。如此一来,出兵大义已有,只短于克复方略与兵力。”
说到这里,她蹙了蹙眉,走到地图边仔细察看:
“李雄勇烈有谋,虚己爱人,继位以来轻徭薄赋,简行约法,兴文教,立学官,授用皆得其才,可以称得上孙权第二。成国有这样的君主,谈收复未免过早了些。”
姜尚按住她在地图上乱划的手指,压在成都二字:
“你高看他了。李雄此人,让他开疆扩土、守牧一方可以,论起做君主的才能却差得远,且看他立兄长之侄李班为太子,朝中仅李骧泣谏且不听即可略知一二。”
王琅不出声了。
在听到姜尚的话的同时,她脑海中列出了扶苏、李治等一系列长长的名单。这类太子都有一个极有作为、高度集权的父亲——从君主的角度来说,他们本能地排斥着强势继位者的出现,希望直到死前都能牢牢握紧权柄,从父亲的角度来说,他们要保证自己的其它儿子在新朝不受苛待,最好兄弟之间和平共处,齐心协力。
因此,这类太子通常都具有三个共同的特点——个人势力不强、对父亲孝顺、对兄弟友爱。
至于这样立太子的后果,可以大致参考秦二世而亡、武则天篡唐等一系列著名历史事件。
况且李雄李班的情况比以上几种还要危险——立侄子李班为太子的李雄自己有儿子,还坑爹的不止一个!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李雄今年应该有五十六了……”
王琅低声喃喃,目光不由自主黏住地图西南部的益州。
姜尚没有接话。
◇
“成国大将军李寿攻克巴东建平,晋以王琅为振武将军、宁州刺史,都督宁州军事。四月,建平收复。李寿认为王琅兵锋正盛,应当暂时避开,班师回朝。
咸和八年,豫州刺史王舒病卒,王琅以父丧解职,返京丁忧。
李寿再无顾忌,于同年夏季兴兵进犯宁州,十月,晋宁州刺史尹奉投降成国,成国全部占有南中地区。
咸和九年,朝议以王琅精擅兵事,夺情起复。同年六月,成国国主李雄病卒,太子李班即位。李雄的儿子、车骑将军李越心中不服,与兄弟、安东将军李期阴谋作乱,乘李班夜间哭吊时将他杀死在殡宫,同时杀死李班的兄长、领军将军李都。
王琅率精兵一万并广、荆二州兵讨伐成国。成新帝李期认为王琅是女子,非常轻视她,只让当地守军组织守卫,没有调动成都附近驻扎的大军。
王琅用十五天的时间攻陷晋宁,其余县城望风归降,很快将过去属于晋朝宁州的地盘全部收复。哀帝李班生前宽厚仁爱,谦虚下士,都城内同情他的人很多。新帝李期自以为志得意满,轻视各位旧臣,很少向公卿咨询,更加引发不满。王琅于是任命哀帝李班的弟弟、投奔东晋的李玝为将军,率领一支偏师进攻武阳。自己领兵从巴郡绕道梁州,击败驻扎在涪县的李寿。
第二年春天,成国国主李期投降。王琅将军旅驻扎在蜀地,推举贤才,奖励善行,百姓心悦诚服。以平蜀功晋升征西将军、开府,改封临贺郡公,都督益、宁、广、交四州军事,领刺史,增置左右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四人,掾属十二人。”
——《白话二十四史·晋书·王琅传》
第一卷旧时王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