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宣、文行,今日都不轮值?”
司马芝去年的考课成绩为优,仅次于考课成绩列为最等的杜畿,与韩暨、杜袭相同,理论上应该得到升迁。(下_载_楼.)王琅有意经略司隶,于是将治下政绩最出色的三名官员全部调回身边,只等扫平司隶后直接让三人上任,节省时间。这次迎接天子入雒,修缮雒阳宫室的任务交给了韩暨,杜畿和他都还没得到具体任命,算是半闲散状态。
看到王粲、裴潜联袂来到自己营帐,司马芝微觉讶异。王粲常被王琅带在身边,裴潜参议军机,都是大忙人,今天怎么凑到一起来拜访他?
“将军今晚留钟元常、董公仁议事,我与文行途中相遇,便一同来你这里偷些闲暇。”
王粲熟门熟路地抽出屋中唯一一张苇席展开坐下,顺手招呼裴潜同坐。他和裴潜都是那种性格通脱、不修细行的类型,司马芝却是家教森严,以恪守礼仪操行著称,三人竟能相处和睦、关系莫逆,这让王粲至今仍在感慨世事奇妙,出人意料。
“将军晋位镇南,刘牧晋位卫将军,皆假节、开府,个中事务繁多,我等俱无经验,只有荀公达可以帮着参详一二。现在有钟、董二位襄助,将军总算能稍微轻松一些。”
裴潜接过话,简要说了说雒阳城里发生的事。钟是钟繇,董是董昭,两人一在朝中,是天子近臣,一在天子身边兵马最多的张扬手下,担任谋士,王琅得以在雒阳迎天子,两人功不可没。而且钟繇今年四十四,董昭三十九,是古人眼中进入中枢,执掌大权的适宜年龄,甚至还偏小。
似郭嘉、赵俨、杜袭等人,王琅用着很趁手,但年龄实在太轻,远不到进中枢的时候。这其实也是古人保护人才的一种措施,太早登临高位,万一日后再立下功劳,又该如何封赏?
朝堂博弈的档次太高,刘表、蒯越、蔡瑁倒是有一定心得,因为他们都曾经被大将军何进征辟,王琅身边则只有荀攸曾经做过黄门侍郎的近臣职位,被朝廷外放为蜀郡太守,是秩二千石的高官,其余人根本没有朝堂博弈的经验。钟繇、董昭这样长期周旋于公卿显宦之间的臣子正是王琅所缺少并需要的。
“父女均开府?”
司马芝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
“不错。”裴潜点点头,又笑道,“刘牧都督司隶、荆、益、交四州军事,将军兼领司隶校尉。”
裴氏出美人,嫡系子弟大多风仪俊美,肤白如玉,在汉末不如同样多美人的荀氏知名,进入西晋却与琅琊王氏共同拔得头筹,时人以八裴方八王,说的是这两家各有八名出类拔萃的人才,彼此不相上下。
裴潜嫡兄裴徽有个极有名的儿子裴楷,被西晋人盛誉为“玉人”,赞美他“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冕冠,粗服乱头皆好”,即使脱下冕冠,穿着粗布衣服,披着头发不梳,依然美丽如玉。
裴潜虽然没有他侄子裴楷这么出众的风仪姿容,展颜一笑之下,也能让人产生玉光映照之感,满室生辉。
王粲的消息比他灵通,这些是早知道的,笑着向两人打趣:
“二十余岁即佩铜印黑绶,文行、子华此番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司马氏为河内著姓,年轻一辈中最出名的要属司马八达之一、司马懿的哥哥司马朗,司马芝则不被众人所知。只有河内名士杨俊见过司马家的一众兄弟后,先评价司马懿:“这可不是一般的人!”后评价司马芝:“司马芝虽然平时的声望不如司马朗,但实际上的治理才能却只会比他强。”
裴氏同样为河东著姓,裴潜之父裴茂在汉灵帝时期官至尚书,但裴潜本人为妾室所生,没有舅氏可以依靠,又因为不修细行,不得父亲欢心,在家中的日子颇为艰难。
现在由于追随王琅,两人都在二十几岁的年龄做了秩六百石的官员,名声渐渐传播到州外。这次王琅迎天子人雒阳,受任司隶校尉,河东、河内皆受她管辖节制,两人确实可以称得上衣锦还乡。
裴潜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对父亲与几个弟弟并没怨恨之情,也没有什么扬眉吐气的心态,更多的是思考如何改善父子关系,如何努力上进,不令宗族蒙羞。
司马芝向来看淡功名利禄,直接把话题拐到自己关心的方向:
“听说河东太守王文都治郡有方,甚得吏民爱戴,不知道河内太守是否会由杜伯侯接任?”
原河内太守张杨与吕布相善,听说曹操进围吕布,想要救援吕布却办不到,因此出兵东市,遥为呼应,被部将杨丑杀死,率领张杨的部众投靠王琅,河内太守的职务暂由董昭摄理。[1]
司马芝是河内温县人,很关心自己的家乡能得到一个怎样的父母官。最好的情况当然是由杜畿接任,一来杜畿原本虽不甚知名,但被王琅提拔为蜀郡太守之后,连续两年考课成绩列入最等,顿时名扬天下,成为众所周知的治理之官,二来杜畿受到王琅信任重视,如果杜畿担任河内太守,就说明王琅看重河内之地,各类物资补助会优先调拨给河内。
“应该不是杜伯侯。”裴潜摇摇头,他是三人中政治敏感度最高的一人,司马芝不太关注高层博弈间的事情,他却一直很留心,想了想回答道,“将军曾言,欲使天下强盛,必有强盛腹心,我以为将军有意充实关中,或许会将杜伯侯调至关中任京兆尹,替换王文都任河东太守的可能性也很大。”
王粲惊奇道:“河东太守?”
裴潜颔首:“袁绍欲与关西韩遂、马腾势力接触,河东郡是必取之地。王府君虽有政绩,但并非将军亲信,让将军如何放心托付河东重地?杜伯侯善于治理地方,一定能得到河东百姓之心,调他来治理河东,想必王府君也无话可说。”
司马芝本能地反感这些朝廷争斗,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裴潜其实很羡慕他的单纯,只一心为百姓考虑,从不在乎高层之间的勾心斗角,但这是做地方官的方法,不是治理天下的办法。尤其在争分夺秒的乱世之中,只有将权力高度集中,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压服天下,扫清不平。因此他很能理解王琅的做法,更认为这已经是当下诸侯中最仁德的手段,但这些话说给司马芝听,司马芝却不会理,不然他就不是司马芝了。
犹豫一下,裴潜还是想为王琅说些好话:
“不管怎样,河东百姓总是受益的,将军也不会安排一个庸才到河内,这一点子华大可放心。”
王粲笑了笑,亦道:“将军手下岂有庸才?你司马子华且放一百个心好了。告诉你近日雒阳城内流传的一则趣事,韩公修缮雒阳宫,将军亲自做了一张计划书,方案极尽巧妙,将人力物力利用到了极点,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
“当时众人传看将军的计划,纷纷觉得巧妙,只有荀公达对此不屑一顾。将军感到很奇怪,于是问他原因,荀公达回答:‘从前魏文侯与田子方饮酒,听到编钟的乐声不协调,田子方对此进谏,说一位明君懂得任用乐官就行了,不必懂得乐音。现在国君精通音乐,我担心您因此忽视了对乐官的任用。如今将军您已经任命韩公负责修缮雒阳宫,如果认为韩公不能尽责,就应该另外选用更合适的官员,为什么要亲自插手下属的事务?’
将军答:‘我知道自己的错误了,以后不会再犯。但这份方案已经设计好,白白浪费未免可惜,这次可以照此执行。’
荀公达言:‘按照将军的方案执行可以暂时节约人力与时间,却会破坏延续长久的法令与规矩。如果大小官员都像将军学习,越过自己的职权,插手他人的事务,即使再强盛的国家也会灭亡,这难道不是很值得警醒的事情吗?所以我认为将军您还不知道自己的错误。’
将军答:‘你说得对。’于是当众折断自己书写企划的竹简,又下令赏赐荀公达十匹绢,一盘金饼。”[2]
但凡做臣子的,都爱听主君虚心纳言、从谏如流的故事,即使像司马芝这样清白正直的官员也不例外。待王粲说完,司马芝素来冷峻的脸上也不由带了几分柔和之色,声音低沉:“我亦知将军是英主,不然岂会投效到将军麾下。仲宣、文行多虑了。”
裴潜的关注点却落到了荀攸的谏言上。
破坏法令与规矩?听上去似乎意有所指……
“对了,董公仁是嫂嫂伯父,子华与董公仁便是亲家,董公仁此人如何?”
忽然想起司马芝的妻子是董昭侄女之事,王粲顺口打听起来。
司马芝从来只在当面指责他人过失,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这时候便皱了皱眉,思索一下道:“审察时势,纵横捭阖是其所长,余者不知。”
那就是才具出众,德行不佳的意思了。
裴潜、王粲都熟知他的性格,听他这么一说,对董昭其人大概是个什么情况就都有所了解。与王粲相互看了看,裴潜笑道:“难怪将军舍不得放人,要做彻夜之谈,这倒正是将军所急需的类型。”
事实上董昭对王琅的意义远不止随机应变,纵横捭阖的策士这么简单,三日后,暂时充作司隶校尉行辕的厅堂内,董昭单独面见王琅,陈上一条直接改写三国结局的奇计。
作者有话要说:【注1】历史上为建安五年事,此处为蝴蝶效应。
【注2】荀军师之去恶,不去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