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后正为订亲之事宽慰不已的时候,我去跟她们辞行。
母亲和王太后也在,手里清点着大撂竹简,不时交谈两句。老太后偶尔插句话进来,两个女人便又热络地相谈开来。我看她们坐在一处,分明就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样子,很难想象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母亲提到王太后便有如提到窃贼似的防备。
我提了裙摆进屋,从晓风手里递过托盘。托盘里装着三碗燕翅羹,是我加了花蜜进去,熬了整个早上才熬就的。我本就是打听到她们都在所以才来,但让我意外的是,殿内居然还有外人。
这外人身量七尺冠戴齐整,长着对跟王太后极相似的凤眼,面如满月眉梢含春,未与你说话时眼角眉梢便溢出股拂面春风,便正是王太后的弟弟、刘彻的舅舅田蚡。田蚡跟王太后同母异父,年纪比她小了约有七八岁,自打王娡当了皇后之后便留在朝庭为任。到了刘彻登基后,因行事观念颇对刘彻的胃口,更是做什么事也少不了他。
我却与他接触甚少,想或是因数年前王娡与栗姬正斗得硝烟漫天时,听母亲偶尔发出的一句感慨:“栗姬虽有太子,却苦于宫外无有外援;王娡虽未专宠,却有个贴心的田蚡在外奔走。两者势力一明一暗,栗姬怎生与她相斗?”
我若不是知道王娡最后果然当了皇后,那么也许并不会将这话将在心上。但可惜的是我已经预先知道,于是在对母亲具有如此高瞻远瞩的目光表示钦佩的同时,也深深觉得,那个在我脑海里只留下了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印象的田国舅,对于游戏之道,道行比我要深得多得多。
我素不愿于政客打交道,对他也不例外。
哪怕按理我还得随刘彻唤他声舅舅。
我托着三碗燕翅,看着屋里四人,略呆了呆。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面前华光闪动,田蚡面含三分笑,俯身冲我拜倒。老实说我虽然不喜政客,但我却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很普通的且很有些虚荣心的女人,我就像不讨厌别人夸赞我头上的珠宝一样并不讨厌别人这样尊重我,于是我当即把盘子递回给晓风,平伸出右手将他唤起:“舅舅快免礼!今儿是什么风把舅舅吹到这里来了,怎么我也没听皇上说起。”
旁边太后们皆纷纷笑起,田蚡直了身,冲我笑道:“微臣一早来与皇上商议要事,却先自来了给老太后和太主殿下请安,这是微臣该死!微臣该罚!”
我抬眼望过去,母亲脸上有惯有的淡淡的笑,并看不出内心的样子。我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舅舅请坐。”走到老太后身边,拉起她的手道了声安,捧了碗燕翅与她。
“老太后,我今儿就回宫去了,您可有什么要交待的没有?”
老太后含笑道:“也没什么好交代的。钦天监送来了星相,说近日将大雨。左右再过得三五日,等这场大雨过了,我们也就预备着回宫了。我这把老骨头既还动弹得,桥儿姈儿这俩孩子的婚事,总得亲自过问过问才成。你爹那里我前两日已经派人送了信去,你就不必再去通信了。——只时届时办事的时候你也别闲着!”她反拍着我手背,佯装严肃地道。
我自是点头:“老太后放心!”心里却又想起一事,琢磨了半刻面朝着太主:“娘,弟弟这一成了亲,只怕就不好回道观去了,当初在菩萨面前承诺的是以童子之身相伴修行,这一订了亲事,虽然未正式成亲,可是您看——”
我有意停顿下来,望着母亲不动。
母亲蹙了蹙眉,像也是忽然才记起此事,眉头竟有丝少见的犹豫。
“菩萨面前许下的承诺,岂能说破就破?”片刻后她沉了脸站起,膝上竹间呼地一声掉落在地。王太后慌忙弯腰去捡,动作是出于下意识的忙乱。母亲盯着她弯下的背挑起了嘴角,我不假思索起了身,唤晓雪将王太后扶起,再唤人上前收拾。
母亲还在冲着王太后的侧影斜目打量。
“太主殿下不必忧心。”田蚡这时走上前来,站在她跟前弯了腰,宽大的袍袖刚刚好挡住了身后王太后。“于菩萨面前许下的承诺固然不可违逆,但在下以为也并非无通融之处。小侯爷文定之喜乃是大喜事,当初在菩萨面前许愿为的就是小侯爷虎躯康健,文定那一日若是请来菩萨的金身同受小侯爷与公主的三拜之礼,往后再将金身请回侯府日日进香供奉,礼数也就周全了。”
母亲听了开始沉吟,王太后这时已经恢复端庄姿态,附和田蚡的话道:“田蚡说的是,姐姐,我看正是这样不错。——太皇太后您人家看呢?”
老太后闭着双目,先且扬了扬唇,而后才慢悠悠启了口道:“这个田蚡哪,就是机灵!先帝当年与我说起他时,我还不相信呢!后来带到我面前来一看,才知先帝所说果然不错!——我看这法子行,就依这么着办吧!这旨意由老身来下,将来菩萨若是要怪罪,便怪罪到老身头上来便是!”
我当即走过去:“老太后!那就这么定了?陈桥不用去道观了?”
老太后扬手道:“不用去了!让他从此好好在京里跟着老师学习功课,学着点怎么成家立业!”
我甚欢喜,为顺利完成陈桥交代的任务而松了口气。
田蚡退去了侧殿,晓风将燕翅羹递上去给了在座的贵妇们,我再同她们告了声辞,便就出了门。
母亲送了我到廊下,替我紧着腰上的褡绊,睨着我道:“这回害我也着了你的圈套,本是要狠狠拧你的嘴不可的,看你是为了弟弟的份上,也就饶了你。”
我慌忙做痛悔状,将头下巴低到了胸脯前。
她又拂我的肩膀,“回宫后凡事小心些,做什么事且都思量着来做,切记别留什么话柄予人。”
我说:“娘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又不是往后都见不着了。”
她当真来拧我的嘴:“死丫头!什么见不见的,就不能说句好听点!你就这张嘴乱说话,将来不知因此闯多少祸!”
我不以为然,笑嘻嘻摇她的胳膊。
“你婆婆也不哪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竟得了先帝的宠,又得了你做她的儿媳妇。”她揉我的头发,睨我。“这却还不止,还有个田蚡见缝插针地帮她。我虽进宫容易,你到底已成了别人家的人,如今刘姈又成了我们的媳妇,说得好听是我们沾了刘家的光,却同样也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这当中厉害你自是不晓得,因而我却要提醒你,越往后走做事则越任性不得,可知道了?”
我点头:“知道了!”
我到了院中,走了数步却又停下,半刻后回头来道:“娘,预备什么时候回京?”
她略顿了顿,“自是三五日后与老太后一道。怎么?”
“没,”我摇头,又道:“那董偃是跟你一起回来吗?”
“当然。”
我点点头,转身走了。
既是要三五日后方能回京,那么,我便三五日后再寻机会与他道谢好了。
虽然我觉得道谢两个字放在我跟他之间有点别扭,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表达我对他的释怀之情。
“娘娘请留步!”
才穿了夹道,忽有人在身后唤我。
我想这几日真是奇了,怎么频频有人拦我的路?
我回了头,立时微讶道:“哟,是田大人呀!”
来的人是田蚡,因走得太急,头上长长的儒冠摇摇晃晃甚是危险。到了跟前他便缓了脚步,俯身作了一揖方自直身笑道:“臣特地前来多谢娘娘成全这门婚事之美意。因方才人多不便多言,还望娘娘勿怪。”
弯腰又是一礼。我纵是再喜欢被人这么捧着也觉有些吃不消,便唤了刘春将他扶起:“田大人何必如何多礼?这门婚事乃是天作之合,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大人如此郑重其事,倒让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敛色道:“堂邑侯府与皇家关系极为密切,两者可谓唇齿相依,又可谓相辅相成。太主殿下曾于臣的姐姐以及皇上有相助之恩,臣虽愚钝,但娘娘一心期盼两家世代交好之心仍能揣摩得见。臣不敢相扰皇后娘娘,此来只为一事相求,还望娘娘能开恩应允。”
我自动将他前面的废话忽略,只疑道:“何事?”
他抬了头,咧开嘴来:“臣前些日子新置了间带湖的小宅院,虽不算华丽奢侈,却也还算玲珑精致。尤其是一班舞姬姿容技艺尽皆上佳,臣闻知娘娘素闻笙乐,便斗胆想过几日待皇上与娘娘有闲时,请两位驾临来散散心,不知娘娘肯也是不肯?”
我甚感意外,没想到竟是这个中事。
老实说我有点动心。但我仍想着“淑女淑女我要做淑女”的训戒,又因与他不熟,便衿持道:“田大人有心了。自家人之间何需这般客气,皇上知道了也定不允的。”
“娘娘放心,皇上那里臣早已打过招呼了。”
我无语,这厮果然八面玲珑,玲珑到连我的退路都顺手给堵了。
“那么,”我带着些无奈的意味,“既然皇上都应允了,到时候若真有闲,便就去叨扰叨扰田大人。”
“臣定当恭侯娘娘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