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后我径直去钦天监。
“史固呢?”
“史大人他……他近来肠胃不适,刚去了西阁。”
门口小太监支支吾吾。
古人说话时的拐弯抹角简直无处不在,卫生间不叫卫生间,民间叫茅房,上流贵族们则叫西阁或便舍。但我想这小太监八成是受过那老头的特别交代,于是高声吓唬:“不在?正好,余英进去把左边架子上帘子掀开,把里面两鸟笼子给我拎出来丢火堆里去。还有书案下柜筒里那些个符纸啊易经啊什么的,也全给我出搬出去烧了!”
余英便跟打了鸡血似的更高声道:“好嘞!娘娘你瞧我的!”
他一溜烟冲进屋里,在门口与瞪大了两眼跑出来的史固撞了个满怀。
“哎呀!原来是皇后娘娘驾到,老臣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他见了我,两条花白眉毛立即跳起,而后将脑袋低到了与膝盖平行,简直比朝见太上皇还要恭敬。我哼哼两声盯着他的背脊:“你不是肠胃不好吗?怎么我居然有这么大的面子,让你巴巴地从西阁跑出来迎我?”
他眯了两眼嘿嘿一笑,“娘娘是什么人,连娘娘您的面子都不给,老臣还敢在这里混?”
算他识相,我鼻子里哼哼,抬步便进了门。
屋里两笼老鼠还没来得及收起,帘子半搭在笼底上,三只小老鼠缩着肩膀贼溜溜往外瞅我。我拔了钗子去戳它们耳朵,算是跟它们打招呼。谁知它们见了钗子进来,立即纷纷四散,吱吱叫得比偷窥男人的怀春少女被人发现了还要激动。
“娘娘别动!”史因来捉我的手腕,极谄媚地道:“这群崽子们可不好惹,当心伤了您。”
我瞟他:“这会知道怕我弄死它们,刚才你干嘛去了?”他松了我袖子捋着胡子作奸人笑,我拍着衣袖:“你洗手了没有?”他老脸上僵了僵,无可奈何瞟了门外两眼,使唤了小太监前去守着门口,而后苦着脸道:“娘娘真是时刻不忘揶揄老臣。若不是为了躲个人,我刚才至于这么着嘛!”
我慢条斯理拿倒炉上的开水烫金钗,拿绢子擦干净了插回头上,说:“躲谁呀?”
“还不是平阳长公主!”他摆出副怨苦样,山羊胡子都翘得老高。
“你欠她钱了?”我手搭着手问得甚认真。
“老臣倒是不欠她钱,怕是欠她命。”
我听他这话说得甚蹊跷,于是把刘春余英也喊出去站了岗。“什么意思?”
他捋着胡子叹了叹,压低声音道:“自打平阳侯死后,坊便暗中传出些风言风语,先是有传公主私下不检,与侯爷夫妻之间其实并未那般和睦,而后是传侯爷死之当夜平阳公主其实早已归京,因当夜有人在城门亲眼见到公主车驾进城。娘娘是知道的,当时是夏夜,所用的车驾尽皆是用的透帘,于是城门上便有人见着了车里公主的真容。但是事后府上所有人皆称公主回城之时是在平阳侯遇害之后,这话传出便就暗地里有了不好的传言,说是公主在京内还有姘头,所以才耽误了归府的时间。”
我愕了愕,“姘头?”
他瞄了瞄我,点头:“正是。外头正是这样传闻。如果不是后来的事情,老臣也会以为纯属谣传。大概也就是过了两天,这传言不知怎么传进了侯府,长公主想必是气过了头,便就下令将好事者捉来关进了大牢。”
我在肚子里消化了一下这变了形的传闻,问他:“那这个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摇头不语。我扫了他两眼,蹙眉道:“该不会你也正好是以讹传讹的八婆之一吧?”他立即摆手:“那怎么可能!老臣以性命担保,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只不过——”
我凑了往前:“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他瞄了瞄我,又开始跟我卖关子。我转身去拎老鼠笼子,身后他立马道:“只不过我十天前,大半夜路过平阳侯府时,正好被尖叫着冲出门来的平阳公主撞到了马头上而已!”
我放了手,“尖叫?发生什么事?”
他踮步过来将笼子夺了过去,拿布帘子将它们盖好了方说道:“说起这事我当时也是吓了一大跳。那时已经半夜,四处都已经熄了灯火,经过平阳侯府时,突然就听院墙之内有人尖叫着喊‘曹寿你是鬼曹寿你是鬼’,诸如此类的话。我正纳闷时,那府门一开,便就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拎了把佩剑出了门,脸上惊恐万分的模样,正是平阳。我慌忙下了车去询问,她看清了是我后突然往四周望了望,就静了下来,看了两眼什么也没说就进了屋。而后再过了有两天,她便派人写了个贴子进来给我,说是要请我去府里谈些事情。我深知这趟去不得,便就只好一味地躲。”
他叹气摇头,果然很是烦恼的模样。
我低了头犯起心思。这消息倒是让我振奋,听起来平阳此举竟是因曹寿而起,史固说她披头散发,莫不是刚睡醒起来?莫不是睡梦中梦见了什么?
这女人竟然也会因此事而慌成这模样,倒是少见。
由此看来曹寿之事还是在她心里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而表面刚强的她,实则也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刚强。
我捏着下巴琢磨了半天,瞟向对面,痞痞道:“不就是请你去坐坐喝个茶嘛,你老伴反正也去世二十多年了,平阳长得不错人又聪明,人家肯请你这糟老头乃是你的福气。再说你难道就准备一辈子这么躲下去?”
他大不违地冲我瞪眼:“娘娘你倒是幸灾乐祸得很。你不知道,她这回只怕会对我下狠手啊!”
为了加大此话里的严重性,他忧国忧民地望着窗外点了点头。
平阳的为人我自是知道。加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当中的内幕,便摊手道:“那你要我怎么样?你就算被人追杀到天涯海角也会比别人过得舒服,她下狠手有什么好怕的。”
我可不相信这种问题还能难得倒他这只老狐狸,根据莫须有的史料记载,这老头自打太皇太后初初当皇后那年起就被她提进了宫,大半辈子来都混得如此风生水起,这在他们史家历代历官里已算得上是鲜有的人物。在这么凶险的地方他都能做到绝不无意得罪一个人,也绝不刻意拉拢一个人,有这功夫无论如何都不该会在一个刚出茅庐的小丫头面前示弱。
“知我者,皇后也。”
果然他贼贼摸了摸胡子,嘿嘿笑了两笑,从案台底下摸出盘温得正好的太湖鱼。
我愣了愣立即掀了桌布往底下看,——好家伙,下面的小炉子不但放着个温菜的小铁架,还有壶喷香的桂花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