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比肩到达长信宫,门口早有宫人们高声传报。我站在廊下回首看向四周,只见依旧红墙碧瓦贵气盎然,并没有丝毫萧杀之气。晓风扶着我手臂看了看我,目光里有我能领会得到的意思,我笑了笑,平静地随引路的太监进了大殿。
引路的并不是羊怀礼,而是在长信宫服侍多年的另一个老太监,叫做于恩。直到此刻我才想起羊怀礼的下场来,这会儿也不知他还有命没命。而殿里的原貌保持得如此完整,我想刘彻既然有本事扫平叛乱,那么也肯定有本事粉饰太平,羊怀礼想要留下命来只怕已十分艰难。
帘栊下宫女们听见传报,都纷纷迎过来跪下。我径直看向平日老太后的坐席处,这时空无一人。
“太皇太后呢?”我扭头问。
于恩道:“回娘娘,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还没说完,这老头儿就哽咽起来,一双泛灰的浊眼望着我,里头有无限含义。我皱了眉:“她老人家怎么了?”说完,我也不等他回话,自顾自撩开帘子就进了内殿。
不像我担心的那样,其实内殿里是派还算安好的光景,花团锦簇的床榻上,老太后半靠着榻栏坐在被子里,那天夜里我曾经跪着坦白过曹寿死因的地方,刘姈正端着瓷碗乖巧温顺地举勺喂药。
“是阿娇来了吗?”
老太后目光空洞望着前方,缓缓开了口,那张仍然捕捉得到年轻时靓丽容颜的苍白脸上看不出情绪。
我急步走过去。口里喊:“老太后!阿娇来迟,老太后您可还好?”目光又仔仔细细打量她浑身上下。直到并没觉出什么异样才渐渐安定。
“皇嫂。”
刘姈转过脸,带着两分浅浅的笑意望着我。我很不客气地皱了眉。移目看向别处。因王太后之故,现如今我对她所出的这一堆公主们全无好印象,如果说之前还只是针对刘娉的话,那么此时,刘姈在我眼里,即使温柔似水落落大方,也令我觉得有如蛇蝎,已经连客套都已无法做到。
“刘姈先下去,让皇后来侍侯。”
老太后抬起右手挥了挥。刘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但终于只能点头称是,将碗递过来。
我让晓风接了,然后依旧木无表情一言不发。
我有时也会觉得我这样的性子实在太可恶了些,但当想到她有那么个母亲在侧,心里又实在妥帖不起来。
殿门处珠帘哗啦作响,袅袅娜娜几道人影穿过帘栊渐渐走远。我收回目光坐在榻沿,正要接过碗,晓风却顺势向老太后倾了倾身子。口里笑道:“老太后,皇后娘娘今儿一早才醒,因惦记着老太后的身子,急巴巴地赶过来。到如今竟是还没用过膳食的,回头若是累着娘娘了老太后心里还怪难受,依奴婢之见。倒不如让奴婢来侍侯了这回汤药可好?”
老太后这时才微微一扬唇角,道:“你们这些丫头。一张小嘴甜得跟涂了蜜似的。也罢,你们娘娘倒底是没白疼你。有这份忠心护主的心思,我又何曾有个不依的?只不过——”说着,她朝晓风伸出手,将那大半满的药碗接在手里,默然了半刻,便将那碗咚地砸在地上!
“老太后!”
我吓得跳起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赶紧提着裙子跪下:“老太后息怒!”
然而她呵呵呵地笑起,完全不像是发怒的样子,这倒又使我诧异地抬起头来。
“你起来!”
我不敢起。她倏地把身子坐直,守在帘栊下的于恩慌忙上前将她扶住,含泪道:“太皇太后,您保重圣躯呀!”她一把推开他,两手撑着床板,两只眼虽然看不见,却睁得如正常人般炯炯有神。胸脯起伏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气后,她苍白的两颊的也变得潮红起来,她转向面向我:“你们一定认为我发疯了,是么?”
我望着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哪里还能应话?
“我窦漪房八岁入宫,今年已届七十,在大汉宫闱之间已辗转度过六十余年,其间明争暗斗,兴衰荣辱,什么样的波折没有经受过!想不到如今到死,竟被那等奸佞小人得了逞!实在是可笑至极!可叹之极!可悲至极!”
“老太后!……”
我又开始发抖了。在说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窦老太后几乎是以嘶喊的力道喊将出来的,这病中的瘦小老太太,在这一刻似乎再次拥有了令人不可轻视的力量,要将她这一生的沧桑铭刻在这同样沧桑的长信宫内。
“太皇太后!求您保重圣体!……”
于恩及另两名年老嬷嬷哽咽着在榻下跪下,个个面有凄色,与老太后面上不正常的潮红衬在一起,显得那般诡异。
我下意识望向地面的碗渣,黑褐的汤药已经流得满地都是,甚至有一汪已经沾上我的袍角。我心底微动,将面前一块有着残留药液的碎瓷拈在手里。
“老太后,这药……”
“这药,自然是治病的好药!”老太后赤脚站在榻下冷笑:“只不过,治病的时候也能让你死得不明不白就是了!老太婆我年轻时跟着文皇帝守在代国,那时候药罐子就未离过身,这双眼睛都被药害瞎,大半辈子下来,岂会吃不出这药究竟是治我还是害我?!”
“老太后!”
我全身打颤,手里瓷渣呯啷掉在地上——有人给窦老太后下毒!这,这该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情!
“你觉得很不可思议么?”她喘着粗气,带着抹异常飘乎的笑容,“告诉你,阿娇,你会觉得这种事情不可思议,那都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见识到宫帏里的险恶!都怪你阿娘平时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她不让你靠近危险,不让你接近所有的斗争,这个傻闺女,她居然忘了,身在皇家,就没有能安稳过日子的时候!不管你是皇帝的媳妇,皇帝的母亲,还是皇帝的亲祖母!只要你成为了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你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阿娇!你要永远给我记住,给外婆记住!你身上不但流着我窦漪房的血,也同样流着汉室宗亲的血!你这个皇后,是天下最最尊贵的皇后,你不能像外婆一样临到末了,却成了别人刀下的鱼肉!你要记住!……”
……老太后的声音凄厉而急促,大有恨意难消之势,我身子晃了几下,几乎跌坐在地上。
那夜宫变的情形让我害怕,但眼下这锦袍于身富贵难言的老太太,此时她的言行更让我惊骇不已。我隐约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了些什么,但又害怕得不敢深想下去,她成了谁的绊脚石,成了谁刀殂之下的鱼肉,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是谁这么大胆?!……老太后,你快把这人说出来!……我这就把他碎尸万段!……我,我回府去找阿娘,阿娘肯定饶不了他!”我强自镇定说道,但天知道我说出这几句话,耗费了我多少力量。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没有见到母亲,而这是极之不正常的。莫说宫里发生过这么大的事,即使不曾发生,冲着往日的习惯,她此时此刻也定会守在此处,而非是刘姈前来侍奉汤药。
“老太后!阿娘呢?为什么她不在身边伺侯您?”
我整颗心提到了半空,一边为自己遇到麻烦就知道找母亲而感到汗颜,一边又为侯府里的情况而担心。然而老太后已经无力地跌坐在床沿上,并且大口大口地往处喘着粗气,而脸上的潮红竟变得更加鲜亮。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快来人啊!太皇太后不好,快叫御医!快叫御医!……”
身旁忽然变得乱哄哄,所有的宫人几乎全都涌了进来,就连晓风也焦灼地在人群之中走来走去,时而去看看榻前情况,时而回来看看我。我脑子里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地,竟是不能在此时有更多的思考,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懂得回过神,拉住晓风:“立刻去太医院,抢在去叫太医的宫人之前,把老太后吃过的药的药渣拿回来!切记别让人看见!”
晓风会意离去,我抚了抚额来回踱了几步,便也凑到榻前去。
老太后紧拉住我的手:“记住我刚才的话……还有,我死后,定要与文皇帝合葬于霸陵……我要亲自去问问他,我窦漪房到底哪点对他们不住,竟落得这样结局……你定要帮我做到这件事……定要!……”
“老太后,阿娇记住了!可是老太后没那么快离开阿娇,您不要着急啊……”
我流着眼泪劝说,心底有分不清是惊慌还是悲伤还是苍凉的情绪。
影响汉室天下这么多年的一代传奇女子,年老时竟也在斗之一字上落败至此,想我这个刁蛮无知的陈阿娇陈皇后,不学无术又甘于被动,最终落得废居长门的下场,并不是没有道理。
我不知道老太后能不能挺得过这一关,但我却知道,作为她的外孙女,也作为现如今的皇后,我已不能再对这件事情不深加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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