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初八。
今天竟然有雪。
或许是半夜里下的。
总之,今天丁灵和红玉烟走出房门的一刹那,就被满院子的白镇住了。
他们很少见过雪。
他们都是南方的人,雪对于他们来说很珍奇,更可以说是珍贵。
所以他们都不动了,不肯把脚放到这洁白的雪地上。
楚忠却没有这么多的顾及,他慢慢的走向二人,身后还留着一串脚印。
楚忠手里是拿着两件衣服的,他自己也已经穿的更厚实了一些。
他见二人不动,笑道:“你们莫不是被冻僵了?”
丁灵也哈哈大笑道:“不是冻僵了,只是觉得这雪来的早了。”
楚忠递上衣服,也道:“今年的雪确实比以往的要早。”
丁灵和红玉烟接过衣服,披在身上,红玉烟惊讶道:“这衣服为什么会这么暖和的?”
楚忠已经开始向前走了:“恐怕是你太冷了吧!”
红玉烟道:“可能真是这样。我们去忠义堂?”
楚忠默认。
红玉烟没有看着前面,只是歪着头看着后面的三行脚印,默不作声。
忠义堂虽远,却终于到了。
现在它也被笼罩在洁白的雪里。
好像寂静的神祗。
忠义堂也确实像一般帮派的大堂一样,富丽堂皇,该有的它都有,不该有的它一点也没有。
三个人一齐就这样走进了忠义堂,就像走进了自己的家一样自然。
一进门,最明显的就是那一个大大的“忠”字,这一个字就占去了堂上三分之二的墙壁。
鲜红的大字好像诠释着振通镖局的保镖道义,那就是——用全心全意去服务,用最真诚的心去保护。
这样的镖局怎么可能不成功?
这样镖局的老板怎么可能不威风?
振通老板就坐在那个“忠”字的下面,端端正正的坐着。
整个忠义堂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这个时候他一点都不威风,他甚至都不像是一个有武功的人,他现在最像的还是一个老人,一个充满疑虑和丧失信心的老人。
楚忠慢慢的走向振通,还没等楚忠说话,振通已经笑了。
他好像是在笑自己。
“你们真的很早,我一直以为只有老人才会睡不好觉的。”他笑的已经咳嗽起来。
“你们先坐在这里来,离得我近一些,否则我可能会看不见你们的。”他指了指旁边的三个座位。
楚忠点头,示意丁灵和红玉烟坐到已经准备好的椅子上。
丁灵和红玉烟坐在振通的右手边,楚忠在他的左手边。
振通笑道:“我不知道你们吃过早饭没有?按照礼节我该陪你们吃过早饭后才来的,但是我很久都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了。”
丁灵道:“我通常也是不会吃早饭的,因为我一觉就会睡到太阳照头顶。”
振通没有答话,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其难看,他幽幽道:“云商老爷子一直都很好。”
丁灵当然没有插话,他当然知道,振通已经开始讲述这件事的背景和发展了。
现在他们三个只能仔细听。
他们要像三个孙子在听爷爷讲故事一样认真听。
振通缓缓的讲了起来,这听起来似乎真是一个很有内容的故事。
“云商老爷子一直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大老板,他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他的产业——珠宝商号。”
振通顿了顿,接着道:“他当然也是一个江湖人,他有很多的朋友,上到绿林中的英雄好汉,下到市井中的商家小贩,甚至连宫中的皇亲国戚都和他有过交道。”
振通看了看丁灵,眼中的光芒一扫三人:“这些你们也许都听说过,对于云商老爷子来说这些事简直是家常便饭,最不值得一提了。”
丁灵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振通继续道:“但是,不管他是谁,他都是我振通的老丈人,他都是我妻子云凤雨的爹。”
丁灵问道:“难道他仅仅只有一个女儿?”
振通点头道:“他确实只有一个女儿,也只有一个孩子。”
丁灵想了想,没有说话。
振通又道:“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我去尊重的话,那他一定是云商。”
现在振通已经对云商的称呼做了改动,这说明他是真的对他很尊重,甚至可以说是仰慕。
“云商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江湖的一个代表人物,他仗义疏财,扶危济困,他乐善好施,善于助人。只要你请他帮忙,他从不会说一个不字。”
振通笑笑,道:“他能把他的唯一的女儿嫁给我,或许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造化了。”
“我已经把他看作是自己的标杆,我曾发誓要做一个像他一样的人,我曾日日夜夜的努力把盛威镖局建设成一个江湖上的第一镖局。”
“他已是我的偶像,我的神一样的存在。”
振通说着,他的眼中已经充满迷茫的光芒。好像他又看到了云商的样子,他又看到了他结婚的那一天,他也似乎想到了云商曾对他说的那些话。
然后他就突然抽搐了一下,眼中的迷茫融化成了泪花。
皱纹在他的脸上异常明显。
“可是我没有想到,神也会倒下去。”
“我更没有想到,他倒在了我的面前。”
说到这里,振通几乎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丁灵的眉头紧锁,他也不想继续问下去,但是,他不得不问的更仔细一些。
于是他尽量轻声道:“云商会不会武功?”
振通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楚忠,楚忠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心头一阵酸楚。
“他不会,他……”楚忠好像还有话说,却被振通打断了。
“云商老爷子不会武功,一点都不会。”
丁灵没有说话,他想继续听,因为他知道振通一定还有话要说,因为如果云商一点武功都不会,那他怎样和江湖上的人打交道?
但是振通没有说话。
丁灵只好问道:“云商老爷有没有一些兄弟姐妹?”
他若真的不会武功,那他一定有一个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家族。
振通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许久他才道:“他好像有一个弟弟,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已经失踪了,连云商老爷子都没有见过他。至于他弟弟会不会武功,我就不知道了。”
“这是我妻子对我说的。”振通道。
“她还说老爷子一直以来都有一个遗憾,不论她怎样问他,老爷子都不肯告诉她,她说也许这就是他的遗憾。”振通继续道。
丁灵疑惑道:“他希望找回他的弟弟?”
振通点头。
丁灵却皱起了眉头,红玉烟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她也确实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她只好到处看看。
她走到一旁的桌子边,墙上有着一副山水画,这里是盛威镖局的忠义堂,怎么会有一副山水画?难道振通已经想退出江湖?
她搞不懂,又只好低下头,桌子上有一个木盘,盘子上有一个碗,碗里好像还有一点汤,汤已经凉了,似乎是鸡汤的味道。
振通这时已经歪过头,他对着红玉烟道:“那是我妻子做的鸡汤,每天早上我都会喝上一碗,现在老了,一碗鸡汤竟也喝不完了。”
说着他又苦笑起来。
红玉烟转身又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丁灵又在问:“不知道云商去世时候的伤口是什么样的?”
振通听到他的声音,身子不自主的抖动了一下,他实在不希望再次提到那一个骇人的伤口,但是为了能捉到凶手,振通只好再次回忆那具他不敢相信的尸体。
振通闭着眼睛:“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伤口,那或许是不可能伤口。”
“伤口是剑伤,但只有半寸,那样窄的剑伤我从没有见到过,一辈子也没有。”
振通已经抖动的更厉害,他好像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变得毫不吝惜,喷涌而出。
丁灵听到他说的话,猛地怔住。
半寸的伤口?剑伤?
他想到了刘元身上的伤,当时他身上的伤口似乎就是这样的,只是他并没有注意,现在再次听到这个信息,他的脑袋就一炸。
难道伤害刘元的人和杀害云商的是同一个人?他先杀死了名声极大的云商,又想杀害同样名声在外的刘元?他到底是谁?又想干什么?
丁灵不动,振通也处在极其悲痛的情境之中,楚忠也是思虑万千,谁都没有注意道红玉烟的表情。
红玉烟那一脸惊讶的神色甚至比丁灵还要严重。
红玉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也是一动不动,她的眉头皱的更紧,她的脑袋里快要炸开锅了。
怎么会是小云?他竟然害死了云商?
不可能,小云并不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他不会随便杀这样一个毫无武功的人。
那是谁?难道有人要嫁祸小云?
红玉烟也已经不能思考,她实在是想不通。
振通突然道:“我什么也不能做,我找不到凶手,有一个盛威镖局也没有用。”
他颤抖着,声音都沙哑了起来。
“我已有了退隐江湖的念头,或许逃避是一个好的抉择。”
丁灵也从凝神中恢复过来。急忙道:“我已经有了一点线索,相信我们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的。”
振通精神一震,才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丁灵点点头。
振通接着道:“我已经派了我盛威镖局的高手出去查找凶手,现在也该有消息了。”
丁灵听振通这么说,突然想到了在去天元帮路上遇到的盛威镖局的镖师和镖客。
振通现在肯定还不知道他们已经遇害,自己该不该告诉他这个消息呢?
丁灵认真考虑了一下还是不打算再次打击这个可怜的老人,于是他道:“他们去哪里查找了?”
振通道:“一部分去江南,另外一部分去了东部沿海,剩下的在我们身在的江北。”
丁灵道:“这很好,可能马上就会有消息,振镖头也不必太过着急。”
振通苦笑:“我怎么能不着急?”他断了断又道:“小丁,你说有了什么线索?”
丁灵怔了一下,那有线索的一句话本来就是安慰振通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实在的头绪,现在振通这么问,该怎么回答他?
他琢磨了一下,突然想到了通神堂,于是道:“通神堂。”
振通一听到这三个字,心头一震。
丁灵又道:“最近几天江南的天元帮也出了变故,不知道振镖头清楚不清楚?”
振通先是一惊,又慢慢摇头道:“不清楚。”
丁灵叹了一口气:“天元帮的帮主刘天已经身死,而副帮主,也就是他的弟弟刘元却已经下落不明。”
振通眉头紧锁,沉默不语,好像在深深的思索。久久他才道:“难道真的是通神堂?”
丁灵道:“振镖头有什么看法?”
振通好像想说什么,但始终没有说话,他静静的看着门外雪白的世界,又沉默了起来。
寂静。
整个忠义堂一如丁灵来到之前那般安静,几个人都不再说话。
现在还未到正午,雪还未融,人也未散。
楚忠用眼角示意了一下丁灵和红玉烟,他们二人也都会意。
于是三个人和来的时候一样静静的退了出去,没有人和振通道别。
振通也当然不会怪他们。
他现在本就是一个心无牵挂的人,或许可以说,他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一个死人。
忠义堂依旧雪白。
振通就在一片雪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