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懒懒的从云间缝隙洒落下来,在这个四面环绕着高山的并不广袤的原野上画出一个个规则不一的亮斑,洒落在原野中央唯一的小村子上,斑驳出一块块黑亮的颜色,那是村里铮亮的黑瓦反射的亮光。
间或有一声两声细犬的吠叫从村中传出。
时间并不晚,但已经有一两户人家的房顶上升起了袅袅炊烟,在阳光的照耀下氤氲翻腾犹如青龙腾云驾雾般直上云层,然后成为云朵的一部分。
这本应是一个暖意十足的秋日午后。
可黑云就这么如山一样的压了过来。
开始是一朵小些的云蠢蠢欲动的试图将靠近它的那朵比较大些的云朵吞掉,它翻滚着,尽量的伸展着自己的身躯向大云朵包了过去,一如那水中可以变形的虫子吞噬猎物一般的动作。
然而它依旧高估了自己的体量,那伸展开来的身体太过单薄,以至于在吞噬了一半之后就破碎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小碎云。
“这是撑死的哟。”廿八目睹了小云朵试图吞噬大云朵不成,反而碎成小块被大云朵吞噬了的过程,然后他就看见那刚吞了一朵云的大云朵似乎被调动起了胃口,开始对靠近它的其他云朵进行吞噬。
再然后,云朵就形成了一座高高的悬在空中的黑压压的大山,往着这个唯一的小村子,一个几乎没有任何依托的小村子压了过来。
“作死哟,这是要变天了哟。”廿八眼见得和山一样高,比这他一辈子也没走出去过几次的小平原还要宽的云就这么直楞楞不带一点掩饰的压了过来,轻轻的咳了声,然后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的从已经断裂成了三截外加半截歪了一尺多的矮墙根下那截被他常年累月的用屁股磨得铮亮发光的树墩子上站了起来,习惯性的用右手在后面拂了拂,尽管已经铮亮的树墩子并没在他的屁股上留下一点什么。
“要变天了哟喂~~!”就这样,一声像是干嚎,又像是呜咽,不然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叫不大出声的鸭子拼了命的要叫唤出来一样,小村子的上空就回荡起了廿八那干巴巴的,带着“咝啦咝啦”声的破嗓门。
随着廿八的破嗓子一扯将起来,就有远远近近的鸡鸭犬鹅之类的开始“嘎嘎,咯咯,喔喔,汪汪”的叫唤开,开始是一声两声小声的,然后渐次的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牲畜参与进了这小村子一年里大约总要来上那么十次八次的大合唱过程。
最后就连村里仅有的两头牛,一头背因为经年的拉犁而拱起老高的老黄牛,还有一头是它去年初下的小崽,今年已经可以干些不是那么重的活的带着花白斑纹的小黄牛,它们也开始不安生的“哞诶~!”扯起了喉咙。
但是也有例外的,那就是廿八家的那条小白犬,正懒洋洋的趴在小树墩子旁边的那只,听到廿八的嗓子,也就只是懒洋洋的抬了抬眼瞄了一下它的老主人廿八,然后似乎是轻哼了声,抬起了左前爪,搭在了自己的耳朵上,将原本是支楞着的耳朵给压了下来,又眼一闭,继续去梦中追逐那只黑色的,有着忽闪忽闪大眼和清脆的汪汪声的小母犬去了。
廿八其实并不老,也就三十多奔四十的样子,但岁月这把雕刻刀却已经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道深壑般的抬头纹,两个眼角的鱼尾常随着廿八的笑活过来摇头摆尾的,就连手上,也是青筋暴起,凹凹凸凸的如同火原四周那高高低低的山脉。
是的,这个小平原就叫火原,为什么叫火原?没人知道,但村里相传,说是上古某时,天上有两条真龙:一条火龙,一条水龙,两条龙为了争夺这个小平原的控制权而打得不可开交,暴虐的火龙喷出的火将平原上原有的活物烧了个一干二净,大火一直烧了几百年,这才渐渐熄灭。
廿八是不相信这个传说的。
“烧了几百年?切,那不早把整个中原都烧成了火炉?还有人能活得下来?”
廿八不相信自然有他自己的根据,而且他的根据没人反驳,至少在村里不敢有人反驳,因为这是廿八他儿子说的。
廿八的儿子在村里,也就是火原村里是个传奇。
出生下来一年不哭不闹也不笑,三岁还不会说话,五岁才学会走路,但是到了七岁,廿八他儿子就显示出了惊人的天赋,他只需要伸出拇指,沾沾唾沫,往空中一举,就能说出风是从哪吹来,要吹多久,这风能不能带来雨水或是害人的雹子等等,从来没有不准过的。
到了九岁,这个火原村的传奇又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说,火原村西面的山可以劈开,然后修一条路,直通外面,这样,出火原村就不必花上个几天几夜的翻山越岭了。而且说干就干,带领这村里十几个半大不大的跟屁虫们,撅着比他们还高的耒秣锄把之类的工具,硬是在十天的时间里,生生把山给掏出了个半人高,能容三辆牛车进出的洞,虽然那洞只有三四尺深。
但这已经不得了了,想啊,十来个小屁孩,十天的时间就可以掏这么大的一个洞,那该是多不容易的事?又或者换个角度说,那块地的土是多么容易被掏下来?
于是原来将信将疑的村民们开始陆续在闲下来的时候,也扛起了工具加入到了劈山的行列了。
于是,三年的工夫,西边的山真的被劈开了,确切的说,不是劈,而是挖出了一个两人高,三辆牛车宽的直通外面的隧道。而且神奇的是,只有那个洞容易挖,往左偏离个几尺或者往右偏离个几尺,就全是那种大块大块的巨石,不是几尺几丈的石头,而是至少上百丈宽的巨石。
村里的长辈都说这小子是那上古的水龙转世了,是善良的水龙为了弥补他和火龙争斗给火原带来的伤害,投胎下来了。
只是谁也没料到,山是劈了个洞了,是贯通了,可洞口处却是悬崖绝壁,深不见底,经年云雾缭绕的。
“谁能没个错呢?”村里的老人如是说,“既然山都能劈开了,那就可以修一条路下去!大郎,我们相信你一定行。”
所以此刻的廿八家的小子,正带领着村里的壮劳力们,在山外修路呢,午后早早的升起炊烟的那几户人家,正是今天轮到了他们家给修路的男人们送饭的时候。大郎说了,吃了晚饭,还得有一个多时辰天才会黑,天黑了还有月娘来给他们掌灯,还可以干上一个时辰再回来。
廿八则也从原来村里人见人躲的浪荡子变成了在村里很有话语权的人物了。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哟。
背着手在村里一边踱着步一边扯着颡门喊的廿八这么想。如果不是那年雪天,自己发了善心把这小子从山上捡了回来,或许现在的自己,依旧只能拖着个不能干活的身躯挨家挨户要点吃的,或者是去山上掏点人家挖剩不要的葛根疙瘩填填肚皮而已。
廿八没姓,他也不是这村里土生土长的人。
廿八是跟随着他的哑巴阿大从山外逃到山里来的,而他的哑巴阿大在村中老人们看来也算是个慈父,虽然廿八连自己的哑巴阿大长什么样也不知道。
廿八还在镪褓里的时候,哑巴阿大抱着他,跌跌撞撞的在某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来到村里敲开了村东头老村长的房门,咿咿呀呀比划了半天之后,就此永远的合上了眼睛,那天,正是大年廿八,所以廿八就叫了廿八。
或许,哑巴阿大也不是廿八的阿大,但谁知道呢?只是如此的坚持着把孩子带出活路来的,不是阿大,那又是谁?
奄奄一息的廿八就这么吃着村里的百家饭长大了,因为小时的遭遇,或许就那时候落下了病根,廿八的手和脚一直就根本使不上劲。小时候吃百家饭还行,可长大了还吃百家饭,那就开始渐渐的招人白眼和冷淡了。
于是,廿八开始四处到野地里去找食,手脚没力气是没力气,但挖点葛根,采点野果,掏掏鸟窝倒也行,所以就又在某个雪天,廿八发现了裹在一块破布里被冻的脸色发紫的小子,因为和自己的命运是如此的相象,因此,廿八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把小家伙抱了回来。
于是就有了廿八家的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