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顺虞一言不合就请客,在附近找了家做安东大盘炖鸡的店。
他虚岁20,已经拿到驾照,开一辆普通的现代车。
三人找位置坐下点菜。
权顺虞想点酒,顾诚拦了一下:“开车别喝了。”
“践行不喝酒怎么成?车放这里过夜好了——江南区就这么大,能远到哪儿去?”
权顺虞都这么说了,顾诚也不好再劝。
女服务员上了三个杯子,每人面前放一个。
“小雅也喝?她还是个孩子呢!”
“只许喝一杯啊。不然晚上妈又要骂我了。”权顺虞若无其事地吩咐完妹妹,扭头示意顾诚道,“我了解她的酒量,一杯没事的。”
“她才13岁!对身体不好的。”
“嘿?你小子怎么比我这个做亲哥都多事?你不明白她多辛苦。可这孩子,就憋着心里不说。喝点酒宣泄一下,总比用别的方式宣泄好。”
顾诚很想说点什么反驳,可是想想他逃出S-M之前那两周所见识到的小雅的日常,竟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万千感慨,到嘴边只剩几个字:“我当然知道。”
“谢谢。”权宝雅闷着脸,对顾诚的关心表示了谢意。
这也算是从恼恨对方被开除的傲娇中解冻出来了吧。
顾诚善意地笑笑:“不客气。”
权宝雅被顾诚的暖男语气触动,忍不住惋惜地问:“以后你真不回东夷了?不是说你父母都不在了么。既然在这做生意也能站稳脚跟,留下不好么?”
“这里生意是暂时的,从长计议还是得回华夏啊。何况,我家里还是有点亲戚的。”
权顺虞听了顾诚和妹妹的交谈,好奇地追问:“你是孤儿?”
顾诚的双眸闪过一丝痛苦,他知道这是肉身本尊残留的。
“是的,孤儿。不过我在华夏还有祖母在堂,还有姑姑、表姐——就这几个亲戚了。”
顾诚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把肉身本尊的亲戚关系梳理了一遍。
那是种很微妙的感受。
来到这个世界一个多月,顾诚一直在东夷,都没回过国。包括和自己那个表姐,也仅仅是打了几个跨过长途,没有见过面。
哪怕他对这些“亲人”的感情已经没有本尊那么强烈了,但这辈子总要让她们或荣华富贵,或安度晚年才好。
兄妹二人听说顾诚在华夏还有亲人,也不好再劝他留下。
权顺虞惋惜道:“你夷语这么好,不像华夏人口音。这么难得的谋生技能,以后用不着了,可惜。”
顾诚灌几口烧酒,略带回忆地呢喃:“小时候,祖母教的。她是北夷人,小时候据说是大户人家,所以会华、夷、扶桑三国语言。”
兄妹二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可你祖母怎么会是北夷人?”
“这事说来话就长了。”顾诚露出一丝深邃的悲伤,似乎是想起了往事。
兄妹二人见顾诚神色有异,就没继续追问。大家静静地喝酒、吃炖鸡。
两瓶烧酒下肚,还是顾诚自己有点憋不住,开始吐露身世。
“既然你们有兴趣,我就说说自己的家世——都是小时候祖母告诉给我的。
我爷爷和我外公,当年是同窗。扶桑人入侵那年,他们刚上初一,在国立钱江大学附中念书。后来东南沦陷,竺可桢校长就带领全体师生西迁。
他们在后方念完中学,赶上44年蒋校长号召‘一寸山河一寸血’。他俩一核计,就参军了,编在31军204师。
战争结束后,本以为可以退伍继续学业,谁知又赶上打内战。31军回乡驻守,编在汤长官的京沪警被司令部。
内战最后一年,204师驻沪江。本来学生军都是黄浦嫡系,内定撤往湾湾。结果4月份的时候,北兵渡江。清岛的刘安祺撤慢了、沪江失守又太快。破城的时候,原定给学生军撤退用的船,都还在海上被清岛退兵占着。
部队只能死守,极少数人弄到了民船的船票撤退。小时候听长辈说,那时候好惨,很多人拿出全家家当,就为换张船票逃命。
我外公就是那时候遇到我外婆的。我外婆的父亲,是204师长龙潇声,大难临头的时候船票不够,他只带着幼子逃去湾湾,妻女都抛弃了。我外公受过长官恩义,就把长官遗弃的孤女保护了下来,后来娶回家。”
顾诚说到这里,也有些记不清了。他舀点儿辣椒搁在鸡汤里,喝了半碗醒醒酒,才捋顺了思路继续往下说。
“变了天,日子还得过。我爷爷和外公都是低级军官,于是投降。因为是学生兵,又通水性,被就地收编进三野九兵团,在泗山列岛训练登陆战——50年的时候,上面还准备登陆收复湾湾。
我外公因为秘密娶了长官的女儿,不想和亲人自相残杀,那年就自己作践身体,弄了场重病,借故退出一线部队。
我爷爷没这个心理负担,就继续服役。结果训练了几个月,赶上夷战爆发,米军打到鸭绿江边,九兵团临时调去北方参战……至于那场战争,你们的历史书不比我们记载得少,不用我多说了吧。”
权顺虞听了,蹭地一下站起来。
他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仇恨,随即又觉得奇幻,最后转为释然。
顾诚居然是“敌人”的子孙。
好吧,已经过去两代人的战争,何必呢。
“你干什么!诚哥是好人,坐下。”权宝雅生怕哥哥和顾诚翻脸,连拉带拽把哥哥扯回座位上。
这就被发好人卡了?
顾诚也不介意,把酒瓶磕桌上,大咧咧掏出一包珍藏的软中华,并排点了两根,同时放进嘴里,斜乜着权顺虞,吐槽道:
“怎么?这就想和我友尽?我无所谓。”
递烟都没人陪,大不了自己两根一起抽。
活人还能给尿憋死。
权顺虞晃着一根食指戳了戳顾诚,心中一阵好气又好笑:“我也就随便一惊一乍,你小子比我还敏感,居然敢主动提友尽——接着说!”
一边说着,权顺虞赌气地从顾诚的烟盒里抢过一根,点着了。
顾诚笑了。
“喂,你们两个当我不存在啊!不许抽烟!”一直静静听着的权宝雅发作了,叉着腰嘟着嘴教训起哥哥来。
她是要当歌手的人,为了保护嗓子,最痛恨人抽烟了。
权顺虞尴尬地笑笑,把烟掐了。顾诚猛吸一口之后跟着掐了,继续往下说。
“我爷爷好多战友,都是那时候冻死在雪地里的。他自己,也在长津湖被米军陆战一师的空爆榴霰弹炸残了条腿,一辈子都有弹片没取出来。
53年战争结束,我爷爷都二十六七了,连年打仗一直没成家。在北夷残了条腿,更是酗酒郁闷。他不忍回国耽误好人家的女儿,就在北夷找个战争孤女相依为命,这才遇到我祖母。后来才知道,我祖母原先也是日据时代的大户人家。”
“怪不得你夷语这么标准。”权顺虞恍然大悟,接着追问,“那后来呢?你的家人又是怎么没的?”
“后面其实就没啥了。又过十几年,华夏赶上十年浩劫。我外婆的‘海外关系’被挖出来,说他们在湾湾有亲戚,是敌特,就打成‘黑-五-类’。连同那时候还年幼的我舅舅,一起惨死在牛棚里。
我妈当时十五岁,生命力顽强吧,扛过了浩劫。我爷爷等风头过去了,可怜老同学一家遭此横祸,偷偷把我妈领回来养。
又过五六年,上面拨乱反正,我爸妈就结婚了。可惜我妈小时候受太多折磨、落下病根,生我又难产,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
听了这么凄惨的故事,连权氏兄妹都不禁有些悲伤:怪不得顾诚母系那边的亲戚一个都没剩。
“真惨,那你父亲这边的亲戚,又是怎么……”
“我爷爷残了腿之后,旧伤一直很痛苦,酗酒特别厉害,60岁不到就中风去了。
我爸一个人养一家子,很辛苦。96年的时候华夏股市形势不错。他实在缺钱,就借钱跟着炒一点补贴家用。结果好了没两年,98年7月赶上索罗斯弄金融危机,华夏股市也暴跌。我爸欠了不少钱,只能一边做本职,一边找朋友帮忙,兼职开黑车还债。结果连续疲劳驾驶,出车祸去了。
我从小家里穷,上学特别早,想早点工作补贴家用。98年那个夏天,本来都考上钱江大学了,结果飞来横祸,没钱读书。就想自己好歹会两门外语,不如靠这个本事谋份差事。
正赶上S-M在沪江试点招练习生,我听说东夷人开的工资高,而且不怕查童工,就赶去参选。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权氏兄妹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顾诚一个16岁的年轻人,经历过这么多坎坷。
权顺虞开始有点相信,为什么这个比他还小三四岁的少年,会有那么坚韧不拔的心智。
权宝雅更是觉得触目惊心,世上竟然有人吃过这么多苦。
“你……你剩下的亲戚,倒放心你背井离乡?”
“我祖母愿意的,我姑姑也就不好说啥。”
权顺虞一想也对,顾诚的祖母本来就是东夷族,愿意孙子回她故国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顾诚开了桌上最后一瓶烧酒,也不再用杯子,就一口闷了。
“如果哪天我发达了,一定要合法地干掉索罗斯,但愿那条犹太老狗别死得太快。”
然后就睡着了。
权顺虞一阵理解不能,只是暗暗摇头苦笑。
“就凭你?”
虽然每个亚洲人潜意识里都想杀了索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