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我我……”她的舌头有些打结，“你你你你你……”
若是十五是个正常的人，或者说，若是十五能听得懂十六的话，亦能以十六的话与之交谈，那么此刻，十五大可以趁十六口齿不清、语无伦次之际将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可惜啊可惜，十五只是看着脸颊通红、双瞳晶亮、红唇微颤的十六，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只是露出了一副迷茫而不知所措的样子，再也不曾表示些什么。
这可了不得。我知这十五必不是常人，所以举止认知不得以常理来评判，但我知道的事情，十六可未必知道。此番莫名其妙地与十五同床共枕，于她而言，毕竟事关自身清誉，哪能那么容易地便饶过他。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十六看他这副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竟会把问题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她的脸依旧红得快要滴血，但却不似之前那般羞愤了。只见她微微低了低头，吞了口口水，暗自嘀咕：“该不会……该不会是我趁他睡着了，自己爬上来的吧……”
十五没有动作，十六却是忽而将头一抬，呵呵干笑了一声，道：“那什么……实不相瞒，我从小便有癔症，夜间常梦游，若是昨夜里有所冒犯，还请……咳咳，你放心，今天我重新做个床板，再安一扇门，绝对不会对你做些什么的！”
她的声音蓦地软了下去，“当然，如果这样的我让你害怕，你想离开，我也绝对不会拦你的。”
“虽然其实，我很希望你能够留下来。”
许是因为十五迟迟没有反应，十六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下一瞬已话锋一转，道：“对了，你不知道吧？今天就是十五啦。等我们干完了活，我就带你划船去月亮岛！你嘛，既然叫十五，那么便随我一样，每个月的十五都算你的生日，我都帮你庆祝。”
十六跳下床来，一边拿着梳子梳头发，一边透过镜子看向十五，弯着眉眼笑道：“虽然没有村子里的人一起为你庆祝，但你至少还有我，也不差啦。你大概不知道，在这青海村里，只我一人月月都能过生日，你想想啊，一年有十二个月，我每年都能过十二个生日哎！是不是很幸福？可是在这青海村，只我一人，每个生日都是与天上的月亮对影成双，有时候天气不好，没有月亮，便只有我一个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手上的动作也渐渐停滞了下来。不过她很快便又喜上眉梢，笑道：“幸好，你不必像我一样。从今以后，你有我，我有你，只要你不想离开，我绝不赶你走。我每个月都给你庆生，每天都唱歌给你听，我已经找到了你爱吃的食物，那果树山上有一大片呢，一年四季都是硕果累累的，你想吃多少，我便去给你摘多少，好不好？”
“而你……”她顿了顿，忽而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吐得具是清晰无比，“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陪着我就好了。不会说话也不要紧，我说给你听，你哪怕连个‘嗯’都不回应，连摇头点头都懒得动作，也没关系。我……我一个人居于这闹市里，太孤独了。”
她接连不断说了这么许久，我不知道十五都听懂了多少，但是我注意到的是，十六欢喜的时候，十五的眉目会极为舒展，十六皱眉的时候，十五的眉头也会同时锁起。
我不知道他只是在单纯地模仿她，还是说，他当真能与她感同身受。在十六终于止住了话头之时，孤寂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如风霜一般凝结在她的眉眼深处，而便在这时，十五忽而抬步上前，抬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头发。
若我没有看错的话，他微微朝下的眸子里，那幽潭一般的眼眸深处，是数不尽的怜惜。
十五便在这里住了下来。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哪怕他什么都不会做，哪怕他什么都不会说，十六也从来不曾对他有过任何怀疑与防备。
也许，于她而言，他从何处来，为的是何种目的，最终又要到哪里去，根本就不重要。她只是想要一个能够与自己朝夕相伴的人，她只是想有个人，能够听她说说话，她开心的时候，可以有个人与她一起笑，她悲伤的时候，有个人可以拍拍她的肩膀。
或者，有了这个人，她连悲伤都不必。
我看着十六和十五朝夕相伴着，清晨一起背着竹篓出去捉鱼捡贝，傍晚一起坐在门前看夕阳西坠，夜晚一起躺在房顶上看那灿烂星辰。我看着十六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甜、越来越美，看着十五与她的默契越来越好。
十六的话那样多，故事那样长，仿佛什么时候都说不完似的。而十五，他的耐心好比一个无底洞，无论十六如何聒噪，他的脸色永远都那样的温柔。
时不时地，他会抬起素白纤长的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十六的发丝。
我不知道十六将我养在这缸子里是打算做什么，也不知道，十六何时才打算吃了我。不过想着之前迷毂所说的话，那万恶不赦的万果仙君既是想让我品一品被人吃食的滋味，想必迟早，还是会被他们吃到腹里。
要我说，时机已然成熟，无论十六想要将我煮了、煎了、烹了还是炒了，于我而言，都算是寿终正寝。我终于能够看到一个和美圆满的故事，死而无憾了。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今时欢乐，未必就意味着可以永远欢乐下去，而眼前的圆满，却是满而不圆，待真的到了满的那个点，却怎么都圆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