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初秋。
六年前的永安皇宫景致依稀如画，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往事，改变了后来人一生的命运。
已是一半灵魂的海棠，褪去面纱，仍旧貌若桃花。她环顾四周，没看见其他人，慢慢打量眼前这片景色如画的园子。永安宫，只看这飞檐金瓦的气派，便已不输嘉德殿。
忽然，一双温暖的手，从她身后环过，轻轻绕着她的脖颈，就像护住一朵娇弱的鲜花，生怕会弄疼了她一般，温柔而小心；又像捉住一只自在的蝴蝶，担心会放她飞走一样，坚定而有力。
“小棠，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了……”楚歌将头埋在她颈中，鼻尖轻触那柔软耳后的一缕青丝，孩子般贪婪地吮吸她清新的甜香，非兰非麝，沁人心脾。
海棠秀美的面颊泛起嫣红，眼中柔光流转，任他撒娇似地拥着，并不说话。她知道，这镜中的一切，皆是虚无，是他的记忆。幸福的相逢是如此短暂，她不愿去打破这份难得的安宁。
“咳……”杜晏走过来，看见这温馨的一幕，虽不忍打扰，却又非打扰不可，他痞痞笑道：“我们是否来得不是时候？”
“吟逍……”连夏侯翎的语气都似有不忍。
楚歌忙放开海棠，不好意思地一笑，却又悄悄抓住她的手。瑶甄想为二人解围，便温柔地笑道：“杜大哥接下来要我们做什么？”杜晏顿时恢复了严肃的神态，沉稳道：“去内苑，阻止董卓鸩杀何后与刘辩！”
…………
永安宫太子的后园中，亭台流水，绿树妍花。
石桌上有几碟精致的糕点，和一壶上好的绿茶，只是似乎都不曾动过。
一只凤杯，握在浑身颤抖的何后手中，她倒在石凳边，双唇翕动，目光最后在身旁某处停了一下，便黯淡失神。在她身边，有一只跌落在地的龙杯，杯中残余几滴黑色的液体，倒卧在地，早已没有了呼吸的刘辩嘴角也残留几滴这种液体——吉平先生的假死药。
众人驻足，扼腕叹息：“来晚了！”
杜晏镇定道：“还有办法，阻止何后与魍魉王订契约而复活！”
话音刚落，便有一团黑雾从天而降，散发着邪恶的，来自地狱的力量。
“我好恨……天下是属于辩儿的……我儿……你不能死！母后不让你死！”何后的呢喃如棰头般撞击着楚歌，令他心中涌起一种长久以来都不曾有过的深情，他不禁有些犹豫了。
“恨吧……恨吧……相信我！我可以给你生命和力量！只要让我在你体内！”魍魉王的声音就像黑暗的呻吟。
轼罗刹！
韩靖出剑。半空中飘然飞舞的花瓣一闪之下化为霰粉，大地深处仿有微微的震颤，天空尽头似有隐隐的哀鸣，佛国普度众生的神圣和悲悯刹那间化作浩瀚无尽的杀意。
这一剑的威势之下，遇神则杀神，遇佛则杀佛！
可是，魍魉无形，是为犯鬼！
千万金光化去，只有皇宫一片尽成废墟，黑气却纹丝不动，未伤分毫，一转眼便包裹住了何后颤抖的躯体。
杜晏沉吟：“魍魉无形，杀不了他！看来只有……”
“只有再补上一死！”夏侯翎干净利落地举弓，楚歌见那方向正是何后，不禁大骇，心中一阵不忍，忙上前按住夏侯翎的箭，目光竟有一丝哀求。
——她毕竟是我的生身母亲，并且为我付出……太多！
夏侯翎和其他人都知道他心中所想，可是她依旧定然质问：“你难道想置天下百姓的安危于不顾？你手上的血腥难道还不够多吗？……”她激动地还要说下去，却瞥见海棠不安的神色，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也许重了些。
海棠走近楚歌，正要安慰他，却突然注意到有一滴晶莹的东西落在地上，轻轻溅起几朵细碎的水花。
“小棠，对不起……”他低着头，声音就跟那朵小小的水花一样轻细，这是，只想说给她听的话，海棠一惊。楚歌抬起头，没有流泪的痕迹，笑容很灿烂，也很无奈，这次，他看向所有人，大声说道：“大家——对不起！既然一切都由我开始，就让一切由我来结束吧！”
海棠顿时明白了什么一般，惊讶万分，正要拉住他。蓝色衣袖一拂，无声滑过她细腻的手腕，一片空。
心，也是一片空……
站在刘辩身边，望向海棠，楚歌的笑很温柔，他凝视满脸惊恐的她，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她似的，目光静静地在她脸上流连，温润如月光，幽蓝似深海。
海棠只是摇头，泪水涌上来，模糊了她的双眼。
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落泪。
楚歌闭上眼，举剑，刺向假死刘辩的心脏。两个身形，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空，进入无的世界。
真正的灵肉分离，点点星光，就像在碑亭祭祀吉平时所见，缓缓升空。
“小棠！你要干什么？”瑶甄忍住伤痛，抓住失神向前的海棠。
——去鬼界……找他！
…………
鬼界的入口，没有阴森，没有哭嚎，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平静，无边无际的黄泉海。海潮声声，阵阵入耳。无数灵魂都从这里走过，走向来生。
风吹拂着海棠的面颊，吹乱她的鬓角，也吹乱她已经很乱的心。
——黄泉海……没想到我真的会站在这里，站在这与你不断相会的梦里……
——只是这一次，换成是我追逐你了吗？
——为什么每一世都是这样？
泪水滑落，有夕阳凄美的色彩。
…………
四眼翁摇着小船，徜徉在忘川之间，鬼界竟如水乡，不一样的，只是无尽的昏黄，如黄泉海的颜色，也如神仙湖那天的落日余晖。
众人没有说话，气氛异常沉重。
转眼已到忘川尽头，海棠远远便望见一块奇异的大石，朝路的一面晶莹如镜。近了，才见石边伫立的长碑：
三生石。
海棠眉头一皱，便绕开走过，似乎不愿看那镜中映出的影子。
——无论几度轮回，都是一样！
——当你在黄泉等我，我却化身小鸟；当你步入轮回，我却在冥界徘徊……
夏侯翎走过的时候停驻片刻，其中，正飞快地闪过一些她熟悉或不熟悉的影子。
——那是前世吗？
在她身后，杜晏轻盈擦过。
夏侯翎的眼神突然一阵凄迷，嘴唇咬出一道惨白。
镜中，看不见他的影子。
——他，难道是……
…………
奈何桥上，孟婆身边只是一个蓝色身影，无知无觉，双目失神。
海棠的双手开始颤抖：“您是说，君河是今日最后一个灵魂？”孟婆点头，她熟悉这个女子，也知晓她的身份，可即使是黄帝，也不能破坏鬼界的规矩。
众人上前，似乎意欲用武力，却被海棠伸出一只手，拦住了。
“那……请您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海棠诚恳地看着孟婆，眼中有决绝的光彩，“让我陪他走完这最后一段……”
“……”孟婆没有拒绝，而是从楚歌身边走开，手指了指桥头，桥头有碗孟婆汤。
海棠来到楚歌身后，双手温柔地环住他的腰，脸庞斜倚在他宽厚的脊背上，虽然已经听不到他的心跳，甚至如此的贴近令她仿佛陷入寒冷的冬天，她心中仍然涌起阵阵甜蜜。
楚歌已毫无知觉，只呆呆立在原处。
海棠眼角一点清明。
“君河，虽然你嘴巴坏，对女孩子一点都不懂得尊重，明明笨笨的，还想学人家赚大钱。但是，我就是忍不住喜欢你……”
“呵呵，君河，你一定不知道吧，你前世呆得像根柱子，前前世又孤僻得像个老头一样。”微笑，眼睛轻轻一眨，那一点清明便无声坠落，落在他背后的蓝衣上，浸入，化成一点湿痕，
只一瞬，那湿痕也不见踪影。
“但我想，就算你下辈子是小偷、杀人犯，甚至是花花公子……我也还是会喜欢你吧……”
她仍旧微笑，他依然无动于衷。
终于，不舍地松开，从他身后擦过，牵起那只冰冷的手，缓缓开始走这最后一段路。
她陪他，牵着他，像牵引一个迷路的孩子，不时回头，照顾他是否会跌倒，是否会累；而他，任她牵着，真就如一个乖巧的孩子般迈着有些迟钝的步伐。
只是短短一段路，可每一尺都是他们一起走过。
只是短短一段路，可走过每一尺就似走过每一生。
她，含笑回味。
桥头一碗孟婆汤，是为今日最后一个灵魂准备，它会让他忘记一切，重新投入新的轮回。
海棠端起孟婆汤，久久没有送到楚歌口中。紫气不断从碧玉碗中四溢开来，碗中盈盈的紫色液体，映出她盈盈的双眼。
“君河，很高兴和你一起走这最后一段路呢……鬼界的规矩很谨严啊，看来就算我不想忘了你也做不到吧……”
她低头，盈盈的泪珠滴落碗中，伴着七彩的光芒，圈圈涟漪寂寞地荡漾开来。突然，在众人都毫无防备的时候，她将碗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最后一碗，没有给你的了。
她调皮似的破涕为笑，似千花万花瞬间齐齐绽放：“君河……杜大哥……韩大哥……瑶姐姐……景兰姐姐……再会了……”
琴声，红玉凤尾的琴•；魃音。
曲调那样忧伤……
低婉徘徊，将奈何桥下的忘川水荡漾得百转千回。
忽然，她左手抱琴，右手搂住他的脖颈，用自己真心的温度印上他冰冷的唇。一股清凉伴着一段清香，滑过他干涸的喉咙。
——每次吻你，你都不愿意吧？
——原谅我的任性……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眉头竟然微微颤动一下。
——不是没有心了吗？为什么还会心痛？
她捧起他的脸，柔声道：“君河，还记得我们相遇的那首歌吗？我想永远与你在一起，但我更希望你能幸福……”
“我想看到你开开心心地活着……想再见你数着钱的专注表情……”
“如果可以，我还想见见你迎娶心爱女孩的模样，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你今生今世不再哭泣……”
“所以……君河，这条路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请你原谅我的自私……”
她轻笑着，叹息着，乌黑幽深的眸子凝住着他，那一刻，仿佛有什么穿越了来世今生般深长、缠绵：“下辈子……下辈子……如果我们恰巧又生在同一个世代……我会躲你远远的，不会再让你瞧见，不会再让你痛苦的……”
“……请你遗忘我吧……只要我们不再相见，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获得幸福……”
啪的一声，魃音琴重重地摔在地上，有声低回婉转，余音清扬。海棠双手紧紧抱住楚歌，似乎要把万千不舍尽皆放下，尽皆融入他那颗沉睡的心。
突然，楚歌身体猛然一震，飞向奈何桥头，韩靖忙箭步上前，将他稳稳接住，“小棠姑娘……”瑶甄已经落下哀伤的泪水，坚强如夏侯翎，也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杜晏则凝视海棠，哀伤的表情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动。
桥上红衣的人儿，倔强地回头，声音平静得令人心酸：“瑶姐姐……景兰姐姐……杜大哥……韩大哥……今生能遇见你们太好了……请你们好好照顾他……”
——再也不会有留恋。
——真高兴，我还有能力让你忘记我……只是……忘记我一个……
楚歌双目空洞，却定定地只向一个方向，那里有个红色的身影，消失在今生，就跟以往的无数次，她倔强地离开，不肯回头，不肯看他，只一个人兀自消失于梦境，害他落得一地相思，一处孤寂。
失神的蓝色眼睛，有两行清泪，顺着面颊肆意滑过。
——为什么？
按住疼痛难耐的胸口，有一部分正被残忍地剥离他的灵魂……
——心都被挖走了，还会心痛吗？
…………
自濮阳一战后，已经过了很久。
有多久？
楚歌不知道，他今日才醒来。
风，带着荷叶清香，微微吹动楚歌的发。高大挺直的身子静静站立。他仍着一身蓝色布衣，映衬着他湛蓝的双瞳，宁静而安详。
眼中却突然有了抹碧绿。
荷塘中碧绿的荷叶，缀着雨珠，透出阳光璀璨的七彩，这晶莹美丽，让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再四处探询更多的美景。
风送来各种清新的香味，他轻轻一嗅，却微微皱眉，心中涌起某种失落。
——是不是，少了什么？
——是什么呢？
楚歌长身伫立，凝视荷塘里的一角。
那里，在重重荷叶的簇拥中，静静绽开了一个花苞。
花苞粉白粉白，仿若她白里透红的肌肤。
——“她”是谁？
或许是今夏的第一朵荷花，被风一吹，发出银铃般娇俏的笑声。
他摇头苦笑，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了？才要迈步离开，楚歌突然怔住。他看到从南面路上走来一个人，金甲蓝衣，是韩靖。他正想叫他，却见他一转身，径直向泠风亭的方向快步走去。
殇水火_殇水火全文免费阅读_终章（上）奈何桥执手死别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