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四)
小关庙是省城火车站邻近处一大片城乡混合区域的统称。就象绝大多数其他城市的城乡结合部一样,这里也是省城有名的“脏乱差”地区,即使每年都有有关部门的“专项整治”,可情况并没有太多的改善,往往是整治时期大见成效,治安状况和卫生条件都迅速好转,但是整治活动结束后不久,这里就很快恢复到往日的肮脏和杂乱,治安案件层出不穷,恶性刑事案件也时有发生。相关部门对此根本就拿不出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前段时间,曾经有两位市人大代表提议,把小关庙地区重新规划建设,完善基础配套设施和政府基层组织。可这个看着很不错的提案刚刚拿出来,就遭到一片反对声一一不实际!首先,市政府没钱,“三横三纵通两江”的城市改造计划已经让财政焦头烂额,政府实在是拿不出钱来投到小关庙的项目上;其次,小关庙范围内的几个居民小区里,居住着大量前几年城市扩建时迁移的“农转非”人口,他们对当初的拆迁补偿政策一直深怀不满,对政府的拆迁行为也多有不理解和诋毁,而且小关庙附近的大量廉价出租房就是他们赖以维生的基本手段,要是冒冒失失地在这一片区域大动干戈,侵犯了他们的利益,闹出了事情谁来负责?市政府“双文明建设优秀单位”的牌子还要不要了?其三,小关庙地区的政府基层组织本来就结构健全,关键是有谁愿意去收拾那里的烂摊子?有谁敢打包票能收拾那里的烂摊子?其四,……
面对如此多的具体问题,两个市人大代表只好偃旗息鼓,他们的提案也随之被束之高阁。于是小关庙依旧在纷乱和热闹中,继续扮演着它“城乡结合部”的角色。
当然两位人大代表的提案还是为小关庙带来一些变化,比如主要街道的路面都重新铺垫了一回,在交通状况繁忙事故多发的几个路口都设置了红绿灯,警察也加大了在这里巡逻的密度……总之,这些早就该做的事情还是为小关庙附近居民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了好处,最明显的变化是,大白天在街面上基本上看不到不三不四的人到处逛荡。
就是在这种与以前不一样的氛围里,高劲松在小关庙公交车站下了车。
他还沉浸中自己的苦难中,精神也倍感疲惫,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只是略微有些奇怪,怎么自己下车之后,竟然没看见举着各种旅店招牌的人来向自己兜揽生意?他记得,前年差不多时间他来过这里,当时围在他身边的人几乎让他寸步难行……
他在站台上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让自己昏乱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然后就挎着旅行包拎着陶土罐子,凭着模糊的记忆走进了一条肮脏的小巷。
他很快就穿出小巷,来到另外一条街道上。
他在小巷和街道的交汇处停住脚步。
和他刚才下车时的街道不一样,眼前的街道要狭窄许多,也要纷乱许多。街道两旁都是大大小小门脸肮脏的店铺,道路两旁的三轮车停得一辆紧挨着一辆。三轮车上拉着各种各样的蔬菜和水果,还有鲜活的鱼虾和被草绳绑着腿脚的活鸡活鸭。道路也坑坑洼洼,黑乎乎湿溻溻的地面似乎从来就没干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怪味,鸡鸭散发的臭味和水果的清甜气息还有卤肉的香味混杂在一起……
看来他走错了地方一一这里是个农贸市场。
不过他还是在路边看见了一家旅社。街道的斜对面还有一家。他分别到两家看上去就和街道一样的肮脏和纷乱的旅店询问了一下,价钱都不便宜,住一晚上通铺要五块钱,双人间是三十块。
他毫不犹豫地返回了大马路。
顺着大街走出一站路,他找到一家看着比较象样的旅馆。这里的通铺是八块,双人间四十五,虽然比刚才的地方要贵了差不多一倍,但是胜在干净清爽。他决定要个通铺。他想,他不可能马上就能寻到工作,身上的钱一定要省着花用;而且,即便他找到工作也不可能马上就领到工资,他必须让自己坚持到在发工资的时候……
在缴纳房钱的时候,他顺口问老板娘,这里能不能洗澡,还有,他随身的行李能不能寄存?
老板娘撇着嘴说,旅店里的公用卫生间可以洗澡,但是他们不供应热水,要是他想洗澡,尽可以去路对面的澡堂;至于小件物品可以在旅店里寄存,也不另外收费,不过旅客的贵重物品最好是自己保管,因为丢失了他们也不管赔。
他从旅行包里取了两件干净的内衣,便把包寄存在柜台里。至于装大酱的土陶罐子,他就拎着去了通铺大间。他想,总不会有人连这玩意也偷吧!
他很快就在男卫生间里洗了凉水澡。并不并冷的凉水洗去了他一身的灰尘,也驱赶走长途旅行带来的疲惫,更重要的是,凉水让他毛乱狂躁的心情安静下来一一他晚上还要去见人,他不能让两位长辈看出来自己的潦倒和窘迫。
他洗过澡,回到大间自己的铺位上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等头发干了之后就拎上土陶罐子出了旅馆。
他花了一个半小时才从小关庙走到小东门一一只为了节省两块钱的公交车费。路上他还买了一大网兜的鸿牟苹果。买水果又花掉二十多块钱。唉,现在他身上只剩六十块钱不到了。他焦愁地为接下来的几天犯难。可这钱又不能不花。他总不能拎一罐子大酱就跑去看望自己的启蒙教练吧?
但是这段路程他也不是全无收获。走过东门大桥时,他在省人才交流中心大门外看见一张告示,上面说,明天上午九点,中心将举办一次人才招聘活动,届时将有一百多家企事业单位来到现场,他们可以提供上千个工作机会……
他的心立刻被这则告示紧紧地抓住了。他现在急需的就是一份工作!明天上午他一定要过来看看!他的要求也不高,管吃管住再好赖给点钱就行一一他现在根本就没有挑肥拣瘦的条件,也没有那份心思,只要有份事情做,哪怕背石头扛大包都可以!
另外,他还注意到,告示上特别提示,这次人才交流是临时增加的活动,并不影响中心每周六和周日的正常活动。
看到这一条,他的心情就更放松了,这预示着即便他明天上午没找到工作,他也可以过几天再来一趟。他默默盘算了一下,觉得身上的钱还能支撑到周末……
当然,他也明白,他不一定就真能在这里找到事情做,省人才交流中心的档次毕竟比较高,他要想份工作,这几天还得多留意报纸上其他的人才交流会的信息,以及工厂单位的招工消息,这些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他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走进省体委老宿舍大院。
直到站在沈指导家的门口,他才收束了心神,长长地呼吸两下,然后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门里立刻传来他熟悉的霍川口音:“来咧来咧!”
然后他就看见师母围着个碎花围裙,手里还拿着一只**的碗,一头给他开头一头说:“疯丫头,天天不知道在想啥事儿,总是丢三拉四!这回又是把啥拉下了?”说着就张了嘴楞住了。
“师母!”高劲松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师母楞楞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手忙脚乱地把他朝屋子里让,并且大声地喊:“老头子,老头子,你快来看看一一快来看看呀!看是谁来了!”泪花在她眼睛里闪动着,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谁……谁……谁啊?”他的启蒙教练沈元顺杵着根拐棍,颤颤巍巍地里屋挪出来,还口齿混杂不清地询问着。
“师傅!”高劲松急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赶上几步搀住老人。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直勾勾地瞪着他;老人的手脚都抖得厉害,几乎不能把持住拐杖,嘴唇更是哆嗦得只能吐出几个无法分辨的音节。高劲松急忙半搀半架地把老人引领到沙发上坐好。
师母也被老伴的样子给吓得够戗。她苍白着脸,赶紧张罗着拿药片倒开水。
两个人一起动手,总算服侍着先让沈指导吃了药。这个过程中老人一直用充满悲伤和忧愁的眼神瞪着高劲松。高劲松猜想,他的遭遇兴许已经传到了沈指导的耳朵里;老人有许多话想对自己说。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他的料想,坐下来后师母对他说的第一话就是:“你的腿伤怎么样了?”
“已经大好了。”高劲松说。他把膝盖屈伸了好几下,还把脚踝灵活地转来转去。
“医生怎么说?”师母追问道。她自己就是医生,对“好”和“不好”有很严格的评判标准。
高劲松的神色黯淡下来,默然半晌才幽幽地说道:“功能没有障碍。不过,要想重新踢球,需要半年以上的恢复和训练……”
“容易复发不?”师母再问道。她长期在体育系统工作,了解运动造成的伤病给运动员带来的最大问题和麻烦就是反复发作,很多运动员都是因为无法忍受反复发作的伤病带来的**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不得不选择退役。
高劲松苦笑得点点头。在师母面前,他甚至连这一点都无法隐瞒。唉,他原本还打算把整件事都对他们隐瞒的。
师母忧伤地望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前些天还在和老头子说起你。自从去年春天你来过一趟,就再也没个音信。夏天里还在报纸上看见你的事情,都是好消息,一会说你进了个球,一会说你破了职业联赛的记录,隔几天又说你要回省城来……那些天里,老头子可是为你的事高兴坏了,连饭都能多吃半碗,晒个太阳打个盹都能把自己乐醒。可末了,末了……年前才从报纸上知道你的事。”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低了头用手背抹泪水。
“报纸上?我的事?”高劲松惊讶而疑惑地问。
“就是前段时间的事情……”
从师傅断断续续的述说中,高劲松才知道他的事情怎么会被报纸捅出来。
上个月中旬,山西男子排球队的一位队员猝死在训练场上,因为这位排球队员生前长期是国家男排的主力队员,在国内排球领域乃至全亚洲都享有盛誉,所以他的去世成为各大体育报纸的热点新闻。各家体育刊物还不约而同地把报道重心放在他的身后事处置上。据披露,那位不幸的队员去世后,山西省体委按照相关政策规定,仅仅给予他的家人五万块钱的抚恤金,这在报纸上引起轩然大波一一难道一个为国家作出那么大贡献的运动员的死,才值五万块钱?!即便后来山西省体委把抚恤金的标准提高到二十万,依然不能让媒体和读者满意一一他们不满意的是山西省体委处理这件事的态度!蛮横无知与官僚主义让山西省体委在全国读者面前丢尽了脸面……
那段时间报纸上随时都充斥着关于运动员伤病后如何生活的讨论,高劲松的事情也是在广泛的讨论中被记者翻出来的。
在师母的记忆里,当时报纸上提到高劲松时,用的称谓是“去年足协杯冠军球队武汉雅枫的队员”;他就是因为膝盖伤病治疗费用高昂,不仅花光了自己的积蓄,还连累上家人,最后连第一阶段的康复治疗都无力承担,才不得不选择提前退役。记者还从国内知名的大医院了解到,要想把这种伤病彻底治愈,至少要花费数十万一一这样庞大的数字,一个普通足球运动员肯定承受不起;记者断定,高劲松为了自己的伤病,至少背了四五十万的债,甚至更多……
“你真借了那么多钱?”师母红肿着眼睛,担忧地问道。师傅的眼眶也泛起泪光,在旁边忧伤地看着弟子。
“开刀动个小手术而已,哪里要得了那么多钱!”高劲松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记者的推断。“报纸上胡诌哩!”不过他还是承认,自己为了治病,是找人借了些钱,前后也就借了三四万块钱。他没留在武汉继续做康复治疗,是因为身边没有可靠的人照顾,而且,康复治疗的手段并不复杂,他回家之后只要依照医生制定的康复计划执行就可以。
师母狐疑地望着他,看来她不太相信“借了三四万”的说法。不过她老伴已经咧着嘴笑起来一一沈指导当然相信从自己弟子亲口说出来的话;劲松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从来就没在他面前说过半句假话!
老教练还含含糊糊地咕哝出几个字眼:“钱……钱……”
“钱都还上没有?”师母替他把话说完整。
高劲松使劲地点点头,高兴地告诉他们:“借的钱差不多都还上了!只差千把块钱而已。”
听他说得如此笃定,师母脸上总算露出些笑容。她这才想起来,孩子坐了大半天,还没吃晚饭哩。她立刻准备出门去买些好酒好菜,要为这事庆祝一番。
高劲松马上拦住她,并且说,他到这里就象到自己家一样,好歹能吃喝就行,不必为了他破费。再说,他也不是挑吃拣喝的人,而且他现在也不能喝酒一一腿脚才好利索,要忌酒。说着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烟灰缸上还搁着支烧到一半的烟卷一一这是师傅硬塞给他抽的……
吃晚饭时,师母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去上海。我一个朋友在上海东胜俱乐部,他帮我安排好了,就在他们俱乐部随队训练,慢慢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