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替她擦好了药酒,怡妃道:“还好没有伤到胫骨,这几日用些药酒用力揉搓上几次,只别让水沾了,想必过两日便可正常行走。”抬眼向四周看去,只见袅袅白烟充斥着整个殿室,她扶起燕小宛道:“咱们先到屋外待一阵吧,待那浓烟淡了下去,我们再回到屋里来,估计那时,屋子里也就已经暖和了。”
才出了屋外,便一阵冷风吹了过来,几人直打了个激灵,怡妃抬头看了眼仍在簌簌直落的雪花,道:“想必这一场雪,还得有一阵子下,不过今天除夕,瑞雪兆丰年,想必明年,定是个丰收年,转身看向燕小宛:“妹妹今天晚上要参加宫宴,可你如今这样子,天又飘着雪,正常人走路,尚且都困难,更何况你又有伤在身,到时候天已是黑透,妹妹可记得要小心走路了。”
燕小宛疑惑道:“今天的晚宴姐姐也不参加吗?”
怡妃笑笑:“那样的场合,早已不再适合我,我已经三年都没有出席过那样的场合了。”
在廊上待了将近半刻钟,屋内那浓烟方才渐渐散了去,这期间,燕小宛看着怡妃,几次欲言又止,愣是没能将心中的疑团问了出来。
回了殿中,怡妃坐于上首,燕小宛在她的右侧坐下,怡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想了一会儿,轻抿一口茶,道:“妹妹心里可是疑惑我身为宫中四妃其中之一的人,怎会沦落到如今的这般境地?”
她的声音婉转悠扬,目光慢慢地变得空虚,唇边溢出了淡淡的笑意:“我父亲原是朝中太医院院士,我爹与我娘从小一起长大,可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娘因为身体有病,所以他们俩成婚多年都没有生育儿女,因为我爹是家中独子,身上担着给家里继承香火的重任,所以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整日的催着他纳妾,而且还请出了家族中所有的长辈一起给他施压。
我爹为了不让我娘伤心,硬是顶着所有的压力,拒绝了我奶奶的要求,终于有一天,我娘如愿怀上了,我出生的时候,我爹他们已经是接近五十的高龄,老年得女,难免会对我百般溺爱,所以从小,我要什么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时候,再加上我自小便有易于常人的记忆力,看过的书可说是过目不忘,才十三岁不到,我便已是人人口中相传的才女。
那时候的我,年少轻狂,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赞誉,难免会骄傲自负,可说眼睛是长在了头顶上,谁都看不上。”她轻笑了一声,可那一笑的含义中包含着什么,或许只有她自己才能给出更好的解释:“枉我自誉聪明,阅卷无数,可到头来,竟连为人,为女最基本的道理都没有悟清?”
五年前,我按照朝廷律例入宫应选,正个过程下来,毫无例外,我被留了下来,开始我还算比较谦卑恭逊,知理守礼。可是后来,没多久,我便得到了陛下的另眼相待,短短三个月我便从初初入宫时的一个常在,提升到了四妃之位,一时间我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那从小便养成的骄傲自满又再一次充满了我全身。”
自从入了宫,一路过来都是这样的风调雨顺,骄傲更是迷住了我的双眼,我开始变得不知好歹,不分轻重,竟连皇后我都不曾放在眼里,即便是见了,也从不向她下跪行礼,也只有在太后和陛下的面前,我才会装着做个样子。”
宫里被我挤兑和刁难过的嫔妃、宫人不在少数,我知道她们早已对我恨之入骨,可是她们都知道她们奈何不了我,因为我只是在言语上或是一些小事上刁难了她们,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即便是告到了陛下那里,也只不过是训斥我几句或是禁足我几天,过后反而会遭到我更彻底的报复,所以到了后来,他们再也不敢到陛下那里告我的状,反而是刻意来讨好我,或许她们知道,只要她们不再与我作对,我也就不会再为难她们。”
可是像我这样轻漫,目中无人的人,终究是会遭到报应的呀?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的亲人为我所作下的孽去赎罪,她低低地哭泣了起来。”
果然,不久之后,便有人上报我爹在太医院为官的这一段时间,利用职权,以次药充当上档药材,从中中饱私囊。我不相信,认为是有人在从中作梗,便求了陛下彻查此事,可是最后得出的结果,竟真是我爹的错,没有人冤枉他,更没有人从中作梗,是朝廷清查太医院的药材库存时,无意中发现了滥竽充数的药材,从而顺藤摸瓜查了出来。”
说到此处,她声音硬咽,眼中泛红,却是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没有让它流出,吸了口气,又道:“我这才反省,从小我的虚荣心就很重,进食必须要用金银打造的碗筷,没有,就不愿进食、吃的永远都少不了燕窝鱼翅在桌,穿的必须是苏杭最为名贵的苏州云锦,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医院院士呀,那一点点俸禄,怎么可能支撑得起我这样的败家女,他既然无法给我这些,为什么他不直接拒绝了我,为什么宁愿触犯朝廷律法,为什么他宁愿自己背负着一世的骂名,也要满足我这些虚荣心?”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中的泪水,再也无法忍住,如水串般,滴落在她已经洗得泛黄的白衣上,屋内众人都不吭声,燕小宛慢慢挪近她,将手搭在她的手上,刚触及她的手,便觉冰凉一片,像刚从冰碗子里抽出一般,轻声道:“姐姐莫要伤心,最怜天下父母心,你的父亲恐怕也是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你最好的一切。”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呀?她声调硬咽,语气有些微的激动,满是期盼的看着燕小宛,希望她能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燕小宛看着她眼中期盼的光芒,像孩子般渴望得到不一样答复的眼神,心生怜意,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得低下了头,避开她的眼睛。”
怡妃看着她渐渐低下去的头,眼中的光芒暗了下去,呢喃道:“我就知道,我不该期盼你给能我一个否定的答案,更不应该利用你的善良来掩饰我所犯下的过错。”
燕小宛微低着头,轻声道:“对不起。”
怡妃道:“没关系,这本就不是你的错。”拭去了眼中的泪,免力镇定了一会,又道:“那时候的我很天真,天真得几近愚蠢,我以为以那时陛下对我的宠爱,只要去求他,他就会看我的份上轻饶我父亲,初初他没有理会我,后来看我每日地跪在乾清殿外了,估计是到底心有不忍,他以一句“后宫不得干政”,便将我打发,其实我也知道他虽身为一国之主,但也并非是想赦免谁便赦免谁,因为后面还有一群朝臣在监督着他,可是那个人是从小便对我如珠如宝的父亲呀,而且他所承受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我,她低声哭泣了起来,可他最终还是将他流放到边疆去,以至于累死在了路途中,客死异乡,他为何不甘脆将他处死,那样我爹就不用受那样长一段路途的折磨,你说我怎么能原谅他,而我更不可能原谅我自己?”
屋内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凝重,众人都只是静静的听着,谁都不曾开口问上一句,只听碳炉中的碳粒爆裂开来,噼啪有声,一向心直口快的小翠却在这一下不合时宜的问了出来:“那后来呢,后来娘娘是怎么失得宠?”
燕小宛喊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多言,看向怡妃,她的眼圈已经变得红肿了起来,便道:“过去的事,已然是过去,姐姐不要想太多,好好保重身体要紧。”
怡妃勉强笑了笑,沉默了半响才说:“从那以后,每每看着桌上那一道道精致的美食,还有那玉碗玉筷,我的心便内疚难耐,差点便投湖自尽。”
小翠“啊”一声叫了出来,虽然她现在还活生生地坐在自己的面前,燕小宛仍觉后怕,怕她真的跳了下去。
怡妃说:“在我准备投湖的那一天,隐隐地传来了一阵笛音,闻声看去,只见那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太液池的另一边,吹着横笛,风将他的衣角吹得高高的,我意听着听着便迷了神,待我想起我此行的目的,欲要投下去的那一刻,不知何时,他来到了我的身边,一把拉住了我,我跟他说,让他不要拦着我,我去意已决,即便是他救了我这一次,却不可能再救我第二次,他走了,我同样还是会跳下去。”
他说:“没关系,从今以后,每日我都会在这太液池边待着,你跳多少次,我拉多少次,直到你再不寻死为止。”果然从那以后,便见他每日都在那太液池回徘徊。”她眼中的光慢慢变得柔和了起来,脸上的笑也不似之前那般僵硬。
后来我终究是被他折服,没有了再寻死的念头,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再继续安心的当个皇妃呀,我便列举下了我入宫以来,所犯下的错,托人交给了陛下跟太后一人一份,太后本就厌恶嫔妃间产生不和,一气之下,下了懿旨,将所有妃位所该有的东西,通通撤了回去,只是还保留了我的妃位,而敬事房那里也将我的绿头牌永远地抽了出来,再不许出现在陛下的面前。
如今还待在我身边的欣儿跟连儿她们两个,都是我从家中带进宫来的丫头,所以才让她们留在我的身边,才没有被谴了出去。”
说到后来,她终于是会心的一笑,看向正在一点点流失着的沙漏,时辰已经不早,便对燕小宛道:“妹妹还要去参加宫宴,我便不再留妹妹了。”
燕小宛和小翠便起身告辞离去,走至门前,回过头来,道:“往后有时间,不知姐姐可欢迎小宛常到姐姐宫里来做客?”
怡妃嫣然一笑:“好,妹妹什么时候来,这里便有粗茶淡饭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