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想要清净,我也无法让还在回程路上的那些老亲们再回来接着哭丧,又是三天,院门紧闭,我和文竹坐在门廊里,看院中淫雨霏霏,又是一个黄梅季。
送走娘的那天,外面才有人惊觉这件事情,眼神里满是诧异,听见他们低声地议论,真是好巧,张家的二儿媳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总算救了回来,只是好像落下了病症,许仙人真是算得准准的。
回到家里已是八九点的光景,突然冲进来两个不明身份的男子,在家里到处翻了一通,连娘最喜欢的一个青花瓷花瓶也摔碎在了地上。我无力地站在一旁,绷着脸不哭出来,碎了就碎了吧,人都没了,我的生活早就碎了,一个花瓶而已。
那两个恶狠狠的人翻完,什么也没有找着,盯着我和文竹一会儿,什么话也不留,转身扬长而去,一接触到那犀利的眼神我便明白了三分,他们是来找冷琮的,冷琮大概收拾得很干净,什么也没留下来,我俩这才得以安然。
“二小姐……”文竹怯怯地唤了我一声,我默不作声,拿起墙边笤帚,将坏了碎了的扫到一处去,翻乱的什物收回去,“明天就回南京,这儿我一时半会儿是不想回来了。”也不过比原定计划早了一两天而已,终归要去上班,这儿真是片刻都不想多留。
火车开起的时候,我居然感到一丝安然。我掏出照着娘嘱咐找出来的一个账本子,那是舅舅的古董铺子里头的。舅舅一走,这铺子就一直关着门,我着实找不出个可靠的人来看着,幸而古董铺子这东西,不比街口的杂货铺子,离了人生意立刻消减,要卖的要买的,等个十天半个月都不是问题,也给我留了点张罗的余地。
然而翻开这账本子,草草扫了一遍后,我才发觉,这古董铺子原先生意还算好,最近几年来每况愈下,已经到了惨淡经营的地步,而上个月,舅舅更是花大价钱买下一个珐琅彩瓷瓶,说是康熙御制的,价格远远超了铺子里所有的银钱,舅舅想用其他几样还没能出手的古董抵,对方不肯,最终是用苏北田地的一部分租子抵,分了今后几年来偿还。虽然没记下来那人为何不肯用古董相抵,但他的想法倒是猜得出来的,好好一个古董瓷瓶他都出了手,定是想要现的,拿古董换古董,这种交易他又怎么会做?况且,这几年古董生意,从这账本上就看得出来,已经不复往年的兴隆,倒是真金白银更为紧俏。
舅舅从前常说,愈是世道混乱,古董生意愈是不好——房子人命都变得无足轻重,说丢就丢,那些瓷器瓦罐的又怎么值当呢?再想想,为了两个金锭子,一个酒馆里喝酒喝得好好的人,就可以打得头破血流,出了人命,可以想想人心可怖;然而金锭子从前也是金贵的,却从来没听说过苏州城会出这样大的事情,足可见人心也是每况愈下。原来这世道已到了这个地步。
我又将账本子看一遍,我们家的状况原来也已到了这个地步。
“二小姐,脸色怎么不好了呢?”文竹应该看惯了这几****不好的神色,大概现在愈发难看了。
我勉强放松下脸颊,“没什么,这帐有点乱。”我不敢说出口,这古董店里屯了一批货,总也没有买家,而另外租子的账本上,收的租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斜阳下,火车缓缓驶进下关火车站。十一天前我从这里上火车时,早晨太阳刚出,空中的水气消散,一片清明。现在门前泥泞不堪,一个耍猴的艺人扯着拇指粗细的铁链,锁着一只瘦弱肮脏的猴子,毛发粘结在一起,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怯弱,连续翻着筋斗,冷不丁被那艺人一扯,直接后仰摔在泥水里,引得一阵发笑,铜盆里才稀稀拉拉几个铜子儿的声音。
旁边都是行色匆匆的行人,偶尔行李撞了人,都是不友好的叫骂声。
我挥手叫了两辆人力车,忙了一天的车夫,脸上是一层浮灰,被不断淌下的汗水冲刷出黑色的道道,污浊的眼珠茫然地看着前方。北面下关码头,一艘轮船靠岸,汽笛声“呜呜”,震得路面都在颤抖。
迎面几辆卡车,墨绿色的车身在昏暗的光线里不那么显眼,突然亮起的大灯惊得车夫一个趔趄,忙把车往边上靠,才没被撞上。墨绿色的油布下,满满坐着的士兵默默而茫然地盯着路面、行人。
路过一个报亭,胡乱抓起一份封面写着“中原混战”几个字样的报纸。这儿能买到的报纸向来报喜不报忧,只说又全歼敌军多少多少人,俘虏多少万。可满城皆知,交战双方都不是吃素的,哪边能占着多大的便宜呢。远去卡车上年轻兵士的眼神,年轻而落寞,那种恐惧,我终于懂了,因为连将军都害怕。程将军……我不知不觉喃喃道,却又及时地收住了。
走了这么些天,我是不是该给他个电话?心里突然砰砰直跳,可程虹雨有我们苏州家里的电话,他想要也是唾手可得,可我不是也没有接到?不过这十一天,许多时候我们都不在电话旁。
车夫送我们到巷子口。我和文竹拎着几个大箱子,时不时滑一下,走在雨后湿润的青砖路上。漆黑一片的弄堂,从前总是泛出柔和灯光的二层小楼此刻一片黑寂,再也没有娘在那里等我,我背过脸去,不让文竹看到我脸颊上的两行泪。
摸出钥匙打开门,还和我走的时候一样,看来那些人也知道冷琮不会自投罗网,这儿也就没有必要再来,总算到了一处能让人好好休憩的地方。走进院子的步子瞬间变得沉沉的,愈是到了终点,愈是难以走向前。
文竹走在前面急着去开厅门,冷不丁一个趔趄,被我从后面扶住。
“怎么有块石头?”她嘟囔着弯下腰,借着微光,看见一个鹅卵石上头绑着个信封,躺在这凄凉的门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