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吃紧,即日启程。
给我写信、发电报。
寥寥两行,下面写了郑州一个宅子的门牌号码,我脑中浮现的还是前几日那份《姑苏城报》首页上坍圮的城墙,他怎么这么快就又回到那千疮百孔的境地里去了?
最下面程昊霖三个字,遒劲有力,看得出钢笔的笔尖在信纸上停留的痕迹。
我拿着信在门廊下愣了好一会儿神,直到文竹在屋里招呼我,我才又回到现实里。屋里水曲柳沙发还是安静地靠在墙边,冷琮喜欢坐在上面,翘起二郎腿,端一杯茶,看着报纸的双眼间蹙成一团神情很是生动;除了夏天很热的日子,娘总靠着这沙发给我们织毛衣。
我背过脸去,在八仙桌边坐下,不敢再看这沙发。
“叮铃铃”电话铃从二楼飘来,在两个人的二层小楼里显得空旷飘渺,让人毛骨悚然。我站起身,跑上楼,接起电话的瞬间,心里砰砰直跳。
“小冷?”那头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我愣了愣,才想起来,“朱阿姨。”
“嗳,小冷啊,你们这个房子再过一个月到期了,阿是啊?”房东阿姨是地地道道的南京人,过得也不富裕,这爿小楼是她跟妯娌里骂了甚至打了架,才在她公公过世之后占到的,当然她得了楼,那些金银钱财就都归了她男人的兄弟家。拿了这个楼之后,她自己也舍不得自家人住,租出来补贴家用。生活的艰辛把她变成个很不讨人喜欢的中年女人。这宅子是当初冷琮看中的,但他一直粗枝大叶,细的地方没有看,我们搬进来,才发现楼梯有几阶是朽坏的,厨房的窗户一动,玻璃是稀里哗啦要动的,再和这朱阿姨说,她是翻脸不认账的。我们也不好多计较什么,倒是苦了冷琮,花了不少功夫,自己细细的手工活儿,把坏的都修好,再加上娘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这二层小楼四年里日渐变得温馨起来。
“是的。”我只能这样答,她明知故问的时候,一般都是有不好的事情要说出口的时候。
“现在外面世道不好,你看到没有,米哟肉哟,贵得了不得,你一个大学生,也不怎么买东西,也不太知道吧,阿是?”虽是个问句,却也不等我的回答,“虽说哪里日子都不好过,不过大家也还是要往南京城里涌的,毕竟这儿还是最太平的,这房子嘛,也就很紧俏了,阿是?”
我敷衍地笑着,她的意思也猜到了七八分,只觉得她一直远转也是烦人,已经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妇人了,再直接些也并不有损她的形象——横竖都那么的不讨人喜。
“阿姨说得是。”我应承下来,也就不再开口。
“呐,你看,你们一家人也是本分人,我才租给你们四年,也没怎么加过房租是不是?”我心里暗暗想,从二十块大洋涨到六十块,这也叫没涨价,这样的话也只有她好意思说得出口。“我们家可都是老实人,也算是读过书的。”
我觉得她这个谱摆得就有些意思了,她自己裹了脚,生在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又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不识字也是正常的,她男人在印刷厂里做些排版的活计,算是家里最有文化的人了。她家就在鱼市街前几号,人人都认识她的两个儿子。老大去过几天私塾,砸了那个老先生的砚台后再也没回去过;二儿子见大哥是这么个光景,他更是一个字儿不肯看,成日里和一一群差不多的男孩子混在女校门口,见着水灵一些的就揪辫子讲笑话儿什么的,是臭名昭著。她现在说自家也算是读过书的,不知道指的是她男人,还是认了十几个字的老大,或是天天从女校门口过的老二。
“我前些天听所你哥哥,好像不大好啊……”她意味深长地啧啧两声,听得我心里分外不高兴。
“我哥暂时去外地出差了,阿姨听说什么?”冷琮的事情我试图在报纸上找出一丝半点的信息,可总也找不着,看来目前还处于某些人要抓他,却又不敢光明正大地抓的阶段,我说这话的底气也就足了。
“哦,那也没什么,但是我们家是老实人呐……”她还是这样话说一半,听着烦躁。
“那阿姨的意思是?”我的笑声有点冷,原本就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终于等到我的发问,这才肯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阿姨就想着呀,怎么也不踏实,要不你们再加点房租,让阿姨放放心。”
我“哼”了一声,电话那头有点尴尬,抬头看一眼,娘的房间仍然整洁,如同她还在的样子,这里我们生活了四年,搬出去有点不忍,“那阿姨的意思是?”
“一百块好不好?”她总算说了回痛快话。我的心里却一颤,尤其在我看了家里那些账本子之后,一百块的房租是个大数目。
她听见我沉默,大概以为这是我讨价还价的方式,忙不迭地说:“哎哟,小冷,阿姨都知道了,你爹从前是王爷啊,你们从前怎么没说过?你姐姐漂亮的哟,可有钱了,你们还在乎这么点?手指缝里漏一点就是了。”
阴阳怪气的腔调突然激得脑中的血往上涌,“我正好要给你打电话,房子到期我们不租了,离我上班的地方有点远。”
对面的她有点惊骇,我还未等她回话就“啪”地把电话挂了,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现在当真不是每个月花一百块大洋租这个宅子和文竹二人整日在里头感伤过去的时候。
我跑到娘的屋子里,床头还有一个相框,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旁边舅舅舅妈立着,身前站着半人高穿着一身小西装的冷琮。从前和和美美的一家子,活着的居然只有我和冷琮二人。
蓦地想起那天在程家的书房里,微醺的程昊霖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说只想全家人在一起好好的,转眼间竟成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