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辛突然安静下来。
他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直直看着她,眼神泠而探究,像是透过她的皮囊看穿她的真心。
林然坦荡回视着他,心里甚至有点想笑。
现在的奚辛真的还是小孩子,全身的毛都逆着炸起来,又较真又不好搞
——不过这样更可爱啦!
奚辛盯着她,盯着她明亮又认真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偏过头,眼神难得褪去了那些阴压压的情绪,有点怔,有点茫然。
没有人知道他想了什么。
好半响,他才低低说:“你过来。”
林然当然知道这是他态度和缓的意思,然而她尴尬:“呃…”
奚辛才想起来,她过不来。
他斜了她一眼,漂亮的眼睛里似乎有挑剔、又似乎有点娇气的嗔。
奚辛哼一声:“人都过不来,还那么多废话。”
林然好脾气:“我错了,明天我就能过去了!”
奚辛睨着她,对她的态度有点满意,低头摸了摸搭在腿上的花枝,突然扔到她脚边。
细长的桃枝落在她脚边,枝尾搭在鞋面,粉色的桃花开得妍丽盛放。
“…嗳?”
林然惊讶,奚辛站起来,撂下邦邦一声“明天过来”,转身就走了。
林然呆了呆,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弯腰捡起那株桃枝,看着鲜嫩的桃花瓣,忍不住莞尔。
林然第二天大早上就来了,一气儿跑到院墙外,还没喘匀了气,一件衣服从天而降兜头把她蒙住。
“换上。”
林然摸到无比柔顺的触感,她把衣服拿下来,看见是一件青色的法衣,和她身上穿的这件有点相似,但是袖口袍角都绣着暗纹,要华丽得多。
“还有这个。”
又是一个东西飘下来,正落在衣服上,是一条同款的发带。
林然仰头,看着高坐在墙垣的奚辛:“是送我的吗?”
奚辛脸色有点不自在,哼一声。
林然笑了:“谢谢,真好看,等我回去——”
“现在就换。”
奚辛粗暴打断她:“换完了才许进来。”
别想带着江无涯的东西进他的屋子。
“啊?”
奚辛不搭理她,站起来从墙头轻巧跳进院里。
林然站在院子外有点傻眼,其实她只想打个招呼没想进去来着…算了算了,这可不敢说,否则他好不容易顺好的毛又该炸了。
好在只是外袍,奚辛没有丧心病狂到让她现场脱|光,林然干脆就这么换了,再把发带简单梳了个马尾,终于推开木门。
入目就是个青石板小院,红墙攀着青藤,覆着几许青苔,那棵巨大的桃花树伫立在一角,风一吹,纷叠的桃花吹散,拂过她脸颊,飘过她肩头,洋洋洒洒落了满院。
林然往前走,终于找见奚辛,他背对着她坐在对面屋顶的房檐,听见推门声也没有回头。
林然犹豫了下,轻巧地跃上屋顶,沿着房檐走到他旁边。
奚辛坐在那里,直直盯着远方,眼神没有焦距。
林然坐到他身旁,他才像是回神,看了她一眼。
她自然是很好看的,高挑纤细的身形,穿着青色的衣衫,黑发如瀑,宽袖迎风,像一支亭亭的翠竹。
奚辛眯了眯眼。
林然刚坐下,奚辛冷不丁把脸歪过来,在她肩膀处嗅了嗅,也不知嗅到什么,表情立刻好看了不少。
林然:“…”
林然忍不住也低头嗅了嗅,只嗅到浓郁的桃花香气,让她打了个喷嚏。
奚辛瞅着她没出息风的样子,嫌弃地偏过头去,继续盯着远处发呆。
林然感觉自己就像养了只猫,喵主子竖着毛绒绒的大尾巴背对着她,喵喵心海底针。
林然不知道干啥,看奚辛没有说话的意思,也发起呆。
但还没呆几秒,奚辛扭过头来,不高兴地盯着她:“说话。”
林然懵:“…说、说什么?”
“你问我?”
奚辛脸色不善:“你来我这儿都不想好说什么?!”
听听,多新鲜,谁家的磕不是唠着唠着才有的,这进您家门前还得先想好唠什么。
林然大汗:“那要不…要不我们聊聊天。”
奚辛脸色不好,好像勉为其难的嗯了声。
林然那许久没动过的小脑瓜再次转了起来,机智地试探说:“要不我们聊聊前辈和江前辈的——没有没有!”
奚辛眼中瞬间飙起杀气,林然立刻反口,瑟瑟发抖:“我口误我口误。”
奚辛阴森森瞪着她:“你是时刻不忘他是吧?”
“没有没有。”林然疯狂摇头:“聊你聊你,只聊你!”
奚辛冷哼。
试探的小jiojio硬生生踹回来,林然悻悻摸下鼻子,小心打量奚辛的脸色,见他直直盯着远方,她也转头看去。
她看见一大片盛放的桃花。
从这里望去,能望见碧色的湖泊将小镇环绕,沿湖两岸,往西绵延开茂密盛放的桃花林,有风吹过,大片大片桃花瓣被卷到半空飘散,仿佛粉色的浮云。
“好多的桃花…”
林然愣住了,笑:“真美啊。”
奚辛瞥她,冷不丁道:“你想去看看?”
“我想啊。”林然一脸人生看淡:“十年后我大概就能走过去了。”
奚辛没有说话。
林然从没有在奚辛面前遮掩自己身上的怪异,因为她知道他们会愿意泰然包容她的秘密。
江无涯也的确从来没有试图探究她的秘密,即使是奚辛,也没有。
奚辛突然呵了声,握住她的手。
他的体温偏凉,手比她的小两圈,脂玉般雪白细腻。
林然感觉自己的手指像被一片柔软的丝绒握住,他似乎有点紧张,一下握得特别紧。
抓玩具的小孩子一样。
奚辛紧紧盯着她,仿佛她胆敢露出一点不乐意就当场掀桌子翻脸。
林然忍住笑,好脾气地摊开手掌,全然的纵容。
奚辛斜她,绷着脸,但唇角翘了一点点。
他的手指蔓过她手掌,握住她手腕一个穴位。
林然感觉自己腹部丹田里的金丹轻颤了下。
他身上突然亮起了光,绛红的光。
在那种光晕下,林然感觉自己周身一层无形的桎梏如退潮坍塌。
“走。”
他的手掌收紧,紧紧握住她手腕,林然被一股力气拉起来,下一瞬,她被拉着从房檐一跃而下,劲风刮过脸颊,奚辛拽着她在房檐间跳跃,绛红的流光如朔,红墙绿瓦在脚下幻化成斑驳的光影,纷叠的桃花落了他们满身。
奚辛终于停下,林然眨了眨眼,看见自己已经身处一片桃林。
奚辛转过身看着她,抬了抬下巴:“你要找什么。”
林然并不奇怪他发现自己在找东西,毕竟这段时间他天天看着她左右寻摸,她挠头:“我也不知道,得看——”
“林然!”
林然瞬间激动:“天一!”
“还真是你。”
天一声音还挺纳闷:“你怎么一下信号这么好?”
林然超级骄傲:“我抱到大腿了!奚辛把我带出边界了。”
“奚辛…”
天一忍不住嘬牙花子,到底还是和这俩人扯上关系了。
也是,但凡林然见到他们俩,哪怕只是魂念、只是假的,她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天一头疼,这可麻烦了。
林然听天一突然没声了:“天一?”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天一破罐子破摔:“你往前一路走,这片桃花林深处应该有一处空间裂缝,你找到它。”
林然:“具体哪个位置?”
“我也不知道,它的位置会不停地变。”
天一说:“你拽着奚辛,他身上连着这片魂念存在的命势,你拉着他早晚能找到,你尽快找到它、标注它的位置,它将来可是救你的命!”
林然心头却沉了一下,她敏锐地注意到天一话中的异样:“奚辛为什么会连着命势,难道他和魂念主人有关系?”
天一沉默了下,说:“我不能说,林然,你不要想、也不要插手,你就跟着看、跟着走,最终总会为你揭开真相。”
林然没有说话,天一也不再说话,它刚发现了这个世界最骇人的秘密,位面局在盯着它,它不能再越界,否则它和林然都走不出这里。
林然回头看着奚辛,艳若桃李的少年靠着树干,鞋尖百无聊赖一下一下踢树根,察觉到注视机敏抬头,斜她:“干嘛?”
林然摇头,晃了晃被他抓着的手腕:“我们再往前走走吧。”
奚辛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她的手腕又细又暖,偎得他手心都是暖热的,她还眼巴巴看着他。
奚辛抿了抿嘴巴,虽然烦死这里了,但还是忍住没有发脾气,由她牵着往前走。
林然牵着难得乖乖的奚主子,就这么走进桃林,沿着河边绕,从清晨走到黄昏,只绕了整片桃林的一小部分,当然啥也没找到。
林然并不很失望,她也没有打算第一天就找到,桃花林环境挺好的,就是有点废手——两个人始终得握着手,等她回到院子她的手腕都被握红了一圈。
奚辛慢吞吞松开手,林然揉着手腕看向他的手,他也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天:“你累不累?”
奚辛不屑:“当我是你吗,娇里娇气。”
…最娇气的明明是他有啥资格说她!
林然唏嘘,不过还是现在的奚辛良心未泯,要是千八百年后,已经进化成终极大魔王的奚爸爸绝对会把她按那儿给他揉一天手腕补偿他,不揉得他满意都不许她走的那种。
还是年轻好,年轻人天真又好哄,不像变成老变态了,那才是让人麻爪。
林然看天色不早了,和他打招呼:“我回去啦。”
奚辛懒洋洋‘嗯’,似不经意说:“以后早点来,我可不想再拖这么晚。”
林然顿时愧疚了,讨好说:“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久,我明天给你带好吃的…不用江前辈的钱,我亲手抓野鸡烤给你吃。”
奚辛唇角微不可察地上翘,作出不耐烦的样子:“随便你,我也不差你这一口。”
林然心想不差是不差,但心意也得摆到,要不然奚爸爸撂挑子她可怎么办,更是下了决心:“好,那我回去了,前辈明天见!”她得趁着天没黑抓鸡去。
奚辛看着她轻快跑走,等了一会儿,等她彻底跑没影了,才伸出手。
他手背雪白冰凉,手心却发红,还带着少女身上暖暖的体温。
他天生体凉,这一天两人手握手,她竟然给他生生捂热了。
奚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红红的手心,屈指微微蜷起,迟疑了一下,慢吞吞拔|出悬在腰间的剑。
那是一柄细剑,整体呈现潋滟的娇粉,染上鲜血时,有着血染桃花般狠而辣的绝艳。
奚辛握过这柄剑千千万万次。
可今天,他像是第一次拿到它一样,青涩地、迟疑着,缓缓用那只握过她手腕的手握住剑柄。
掌心残留的温度传递到剑柄,又刹那蔓延过全身
奚辛忽然全身颤了下,脸颊瞬间飞上霞红。
他烫了似猛地松开手,桃花剑‘哐当’掉在地上。
奚辛看着它,僵了好一会儿,慢慢弯下腰去,把它重新捡起来,这次没有再松开,握住,握得越来越紧。
他低低吟了一声,脸上红晕越来越浓,可是眼睛却越来越亮。
亮得惊人。
……
江无涯轻叩木门。
几声响后,院里传出一道温婉的女声“客人稍等”,江无涯退后两步。
门扉被从里拉开,走出一位着深兰织布长裙的女人,女人容貌乍看不过二十来许,眼角细纹间终是隐隐透露出岁月的痕迹,可这丝毫动摇不了她眉宇间水一样的贤良温婉。
她看见江无涯,顿时欣喜:“小江。”
江无涯拱手而笑:“见过师娘。”
“真好,真好,师娘与你师父刚还说起你。”
奚夫人很是高兴,一边招呼江无涯快进来,一边笑着朝里屋道:“柏远,快瞧瞧谁来了。”
江无涯迈进门槛,恰里屋门缓缓推开,一人走出,望来的目光欣慰含笑:“无涯。”
江无涯深深望着那清俊翩然的短髯长者,缓缓拱手,声音低沉:“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