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清水镇苏醒了过来。
还泛红的朝阳从天边升起,家家户户都开始一天的生活,女人细碎的念叨声,男人提着砍刀走到院子里砍柴,小孩子奶声奶气喊着饿,爷爷坐在门槛美美抽起第一杆烟,阿婆倒腾着小碎步裹着围裙喂猪出来,连喊着‘乖孙孙’满脸笑意抱住扑过来的小孩子。
嘈杂热闹的人声中,不一会儿炊烟袅袅升起,一家子热热闹闹去吃饭。
奚辛坐在墙头,望着他们走向屋里,路上小孩子揪着娘亲的裤腿撒娇不想走,女人嗔怪他,旁边的父亲哈哈大笑,扔下斧头一把把孩子抱起来,让小孩坐在自己肩头骑大马,在小孩子惊喜的欢呼声和女人喋喋絮叨声中大步走进屋里。
直到那一家人都走进屋子里,奚辛才慢慢收回视线,脸上一片漠然。
这时,一只传讯符自远方而来,飞到他面前。
奚辛看着那上面笔画劲瘦的‘江’,伸手捏过来,传讯符在他手中化为江无涯低沉的声音:“小辛,师尊师母已经归来,我去探访时师尊问起你,师母说起你时流了泪、她真的很想你,来见见他们吧…至少见见师母。”
奚辛脸上冷漠的表情融化,像干涸皲裂的泥潭露出异常尖锐的讽笑。
他们怎么会想他呢。
尤其对于那个男人,巴不得他从来没出生过才好。
他们不需要他,他只是个多余的,他的弟子他视若亲子的有江无涯就够了!
奚辛冷笑着一把捏碎传讯符。
哒哒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伴随着脆生生一声:“奚前辈。”
传讯符在手心化为飞灰,奚辛望向巷子口,看见林然颠颠跑过来,从怀里献宝似的捧出一只烧鸡:“看,还热腾腾的烧鸡。”
“嗳…”
奚辛知道自己的脸色应该不好看,因为她看见他的脸,脸上灿烂的笑容立刻收敛一些,试探:“出什么事了吗?”
奚辛不想说话,他看向她手里被油纸包住的烧鸡,直接伸出手。
林然立刻把油纸包举高递给他,也不上来,就站到墙边站到他旁边,仰头看着他。
不知为什么,他竟觉得她笑的模样像那个把孩子扛到肩上、宠爱地由着孩子高高骑在自己肩膀的父亲。
奚辛扒开油纸,热腾腾的香气扑鼻,鸡肉被烤成很漂亮的焦黄,鸡爪被细心包上了油纸,拆开的时候不会弄脏手。
奚辛很久没吃过这种东西了。
他看着油汪汪的烧鸡,怔了一小下,不吭声捏住鸡爪的油包纸往外掰,刹那间饱满喷香的汁水从鸡肉间涌出来。
奚辛没有回答林然,但他没有看见她脸上该有的尴尬或者怒气,她也不追问,笑吟吟看着他,自己絮絮叨叨起来:“不是昨天晚上嘛,我本来想在镇边后山那块碰碰运气抓只野鸡,结果正遇上一位阿婆,她过来摘时鲜的野菜尝尝味,但天黑路不好走,不小心碰到山石崴了脚,我就把她背了回去,回去她好说歹说要送我一只鸡,我不好不收,就提着鸡走了,走之前悄悄给留下了些钱…”
她说着说着就心虚了,毕竟之前答应好的要亲自抓鸡给他烤,结果到底还是花的江无涯的钱。
“那个啥,主要是昨天太晚了,而且附近的山我看了,竟然都是空的,别说鸡了,连毛都没有一根…”
林然生怕奚辛生气,赶紧说:“要么我今天看看走远点能不能有野鸡啥的…”
奚辛捏着鸡腿,咬一口,薄薄的嘴唇抿紧,一下一下地嚼。
“周围山上不会有野鸡。”
他突然说:“为了保证青水镇的安稳,这周围方圆百里的山早被清空了,没有一只活物存在。”
林然一呆。
“你不用这么认真。”
奚辛看着她,露出一个说不上是讽刺还是自嘲的笑容:“我一开始就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从没有指望你真的抓到野鸡,我以为你找不到,自然会随便买一只充作野鸡来敷衍我。”
林然沉默了下:“为什么会这样以为?”
“因为很多人都会这样,喜欢粉饰太平。”
奚辛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更艳丽:“当她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她试图两全,可是她做不到,所以她只会把眼泪留给相对不重要的那个,舍弃他,选择靠向在她心里更重要的那个,隐瞒、无视、哄骗,这样粉饰太平,装作看不见,仿佛就真的没有人受伤、仿佛就一切都还是和和美美。”
林然静静听着他说完,只说:“我不会。”
奚辛低头看着她。
“对,你没有。”
奚辛垂眼:“你会坦白告诉我。”
哪怕他阴晴不定,哪怕他在无理取闹、哪怕认为他很可能会生气会凶她,哪怕她这样的头痛,她也没有随便买一只家鸡装作野鸡糊弄他。
她没有找到野鸡,她也不会心心念念撞得头破血流去抓,她可以拎着那只因缘买下来的家鸡来到他面前,坦坦荡荡告诉他一切,问他可不可以不非吃野鸡?但如果他非要吃,她也会愿意再努力去为他抓。
他不是非要吃野鸡,他不需要保护、更不需要她为他撞得头破血流。
他只是想听有人坦白告诉他、想有人哄他、想有人向着他、愿意为了他披荆斩棘。
那个女人从来不会。
可是她会。
他的母亲都做不到的事,这个认识还不过一个月,被他一直欺负的女孩子,却这么理所当然地接受他所有的不好,理所当然地为他做。
奚辛低着头,大口大口嚼着鸡肉。
她扒着墙垣,满脸期待:“好吃吗?”
奚辛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掰下另一条鸡腿递给她。
林然高高兴兴接过来,咬一大口,眼睛一亮:“超好吃!”
奚辛掩下眼脸的一点红意,斜眼看她:“自卖自夸。”
“真的好吃嘛。”
她笑眯眯望着他:“你喜欢的话,下次我还烤给你吃。”
奚辛撇头:“谁喜欢,油腻腻的。”
不过嘴上这么说,他还是把剩下的油纸包折起来收好。
林然被奚辛又带去了桃花林,她在前面走,牵着他慢吞吞在后面。
虽然奚辛也没有说啥,乖得不像是奚大爷了,但林然这么把奚辛当工具人用还是很心慌,老感觉一个不注意他在后面一脚就踢上来给她当场飞天。
林然忍不住问:“还能有别的招吗?老这么牵着也不合适啊。”
“怎么不合适。”奚辛冷笑:“你还敢嫌弃我?!”
林然:“…我不嫌弃你,我主要是怕你打死我。”
她嘟囔声小小的,奚辛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林然疯狂摇头。
奚辛冷哼一声。
又是好几天,直到林然两只手都被握红了,奚辛恰到好处地撂挑子。
“我不跟你走了,烦都烦死了。”
奚辛轻巧坐到桃枝上,一脸不耐烦地抱怨着。
林然没有一点怀疑,事实上她觉得奚辛能撑这老多天才撂挑子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她蹲在树下,挠头:“那要不然就歇、歇两天?”
奚辛:“你不是很着急。”
林然很想得开:“着急也不是办法,不开心还是要休息的。”
奚辛居高临下望着她。
林然突然感觉手腕被松开,取而代之的是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她下意识接住,才发现是一柄剑。
是一柄纤细的长剑,通体剔透莹润,泛着浅浅的粉,简直像整块粉玉雕琢成,剑柄还被巧妙雕琢成一朵桃花的轮廓,
这是林然见过最漂亮的剑,毫不夸张,少女心当场爆表。
“这也太好看了吧!”
林然抱住剑赞叹,情不自禁摸了一下。
奚辛一下子跌坐在树杈间,脸颊泛红,扶着树枝轻喘。
林然茫然看着他:“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不许乱摸。”
奚辛缓过劲儿来,瞪了她一眼,却半点不凶,眼睛湿润,娇娇的嗔几乎化成水线,丝丝缕缕溢出来。
林然没想太多,被他说了就老老实实抱住剑不再动,然后才惊觉自己没有被奚辛握着手也没有被空间排挤回去。
林然看着这把桃花剑,突然意识到什么,惊讶望着奚辛:“你是天生剑骨?”
奚辛无可无不可“嗯”了声。
果然如此。
林然听说过天生剑骨,这是一种传闻中的顶级体质,可以说是所有剑修梦寐以求的体质,他们的剑就是他们的骨,传说修炼到极致,甚至能修到人剑合一,真正问鼎剑道的巅峰。
据林然所知,即使是万仞剑阁这剑道第一门,建门万年以来拥有天生剑骨的也不过两三人,无一不是惊才绝艳、执掌一个时代的至高存在。
因为天生剑骨,所以奚辛的剑就象征着他身体的一部分,林然抱着他的剑,在规则看来就相当于两人牵着手,所以允许她自由活动。
但这比拉着手象征意义可多多了,剑修的剑就是老婆!是最最珍贵的东西!奚辛把他老婆借给她,这是什么样的胸怀?啊?林然都舍不得把她家风竹剑给别人摸呢。
林然感动得不行,郑重说:“谢谢,我不会乱摸的,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奚辛慵慵斜了她一眼,眼角尤带红晕,轻哼一声,轻巧翻进桃树里。
林然高高兴兴抱着剑,这几天下来探索的范围越来越大,她渐渐察觉到这片桃花林些许的异样。
这片桃林和湖泊环绕着整座青水镇,织成一座繁复的阵法将整座小镇包得与世隔绝,为它哺育充足的灵气,让它逐渐变成一片世外桃源。
所以这里的湖泊能让挑剔的文鳐鱼生存,所以这里的桃花林灵气馥郁能百年不败永远盛放,所以这里的乡民明明只是凡人却有数百年的寿命,无病无痛安居乐业,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却始终维持着质朴而纯善的民风。
这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是一座被有心人认真守护的城。
林然想到江无涯提到的师尊、也就是她的师祖。
江无涯是这一代的无情剑主,他的师父就该是上一代的剑主,至少是元婴后期甚至元婴巅峰的剑阁长老,应该便是他才有能力坐镇这里,守护这座城池。
江无涯说这里是他师母出生的家乡,那位师祖只因为师祖母喜爱文鳐鱼之美就费尽心思将文鳐鱼从东湖移居到这里,夫妻恩爱情深,所以才愿意为了师祖母守护这里、为她辟出这一片无忧无虑的桃源。
这是真的神仙爱情啊!
林然流下了羡慕的泪水。
林然溜溜达达回来,她今天收获不小,她已经摸清了好几个阵法节点的存在,估计天一说的空间裂缝就在这些节点交汇的地段之一出现,再过些日子她就能找到了。
希望近在眼前,林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回来找奚辛:“我回来了!”
树梢轻微颤动,一会儿奚辛拨开枝叉露出面来。
他似乎刚在树上睡了一觉,睡得脸颊粉扑扑的,眼尾泛红,嘴唇透出瑰丽的玫瑰色,神态娇气又慵懒。
林然举高他的桃花剑还给他。
奚辛像是还没睡醒,动作慢吞吞的,接过来顺手就抱在怀里,下意识用柔嫩的脸颊蹭一下。
艾玛,林然心瞬间软了。
这也太可爱了!
没了剑,林然周围的空间又开始排挤她,林然笑眯眯跟他打招呼:“我先回去了,拜拜。”
奚辛撑起眼皮看她,懒洋洋摆了下手,鼻音发出一声“嗯”,好像特别敷衍。
可谁让林然自带八百层滤镜,她觉得喵主子能给她揉一揉毛已经超给面儿了,整个人大写的心满意足,被空间甩走都是美滋滋的。
奚辛看着林然消失,半响,打了个哈欠儿。
小小的红嘴巴张开,鲜红的舌尖一触空气、又慢慢缩回口中。
奚辛把发烫的脸颊贴在被林然握得温凉的剑柄,纤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摸着剑身。
“好舒服…”
他小声咕哝着,耷着眼皮像是漫不经心地问桃花剑:“你是不是也喜欢?”
桃花剑亮起来,那娇浅的粉像是被晕染开,从浅粉愈发浓深。
奚辛咯咯笑一下,抱着剑重新倒在花枝间,被溅起的桃花落了他满身,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这具生长缓慢的、怪物一样的身体里终于有什么东西被唤醒,那种热潮蔓延在全身,带给他前所未有奇妙的感觉。
像做梦一样。
但是他一点都不慌张、也不怕,他很舒服,他放任自己日渐享受沉溺于这种滋味。
他喜欢。
……
林然哼着小调往湖边走。
这段时间她也在小镇里溜达熟了,乡民们都知道她是江无涯的朋友,对她一改之前的避而远之,很是热情,每每看见她都要给塞点小零嘴,她不收还是要生气的,所以林然往日都是特意避开吃饭的点,但今天时候不巧,她回来的早各家也正好收工回来,她被热情招待着,走一路拿一路。
以至于江无涯看见林然的时候,她左右手臂各提了个小篮子,小篮子里堆满了热腾腾的鸡蛋、包子和卤肉,手里还拿着一包地瓜干,嚼得腮帮子一鼓一鼓,忙得不得了。
江无涯失笑。
“前辈!”
林然看见江无涯,顿时眼前一亮。
江无涯之前一阵突然很忙,离开青水镇不知去办了什么事儿,她有些日子没见过江无涯了。
一看见老父亲,林然就跟看见鸟妈妈的鸡崽子扑腾着小翅膀颠颠跑过来:“您终于回来啦。”
“嗯。”
江无涯摸摸她的头,温和的神色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林然见他不想说,也没有多问,就是把两个篮子举起来,用事实证明自己小日子美得不行。
江无涯莞尔。
“前辈。”
林然突然说:“您对我这么好,我也想对您好。”
江无涯一怔。
“所以如果您有什么事需要我,或者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告诉我,我是最好的倾听者,只要您想,我会永远为您守秘。”
林然认真看着他:“我不需要您永远保护我,我也想保护您…我想让您开心一点。”
江无涯一时没有说话。
江无涯没听过这样的话。
从他成为无情剑主的弟子、这一代剑阁首徒的时候,就注定他永远不会成为被保护的那个。
正相反,他要比所有人站得高、站得稳,他要有力量、有心性,才能握住这一柄太上忘川,也才能在未来成为支撑起万仞剑阁甚至是整个正道的脊梁。
他看得出,她不是在说漂亮话、也不是在逞强,她的眼睛明亮而通透,清晰倒映着他的脸,是一种不可撼动的强大力量。
江无涯静静望着她,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很美,林然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笑,像山岳覆红枫、瀚海悬浮云,山海浩大中浮出一点点人间色,便是惊绝艳极的美。
他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很开心。”
江无涯:“听见这样的话,我已经很开心。”
这不是敷衍,他眼神很认真,笑得快活。
林然心里一下开心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既然如此,那我也能放下心了。”
江无涯温柔望着她,笑着问:“你想不想随我去见见我的师尊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