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磊的确是愣了,他为人善于钻营这不假,但往日与那些大族相见,虽则人家瞧他不上眼,但因他与商朴有交情,前些年又确实有些功绩,说起话来都是客客气气,何曾听过这样的话。
但细细想去,翟川方才不过说了个事实,寒林那两句则更像在撒娇,哪里有半分不妥?
不过陶磊觉得,寒林这小姑娘的父母俱是谦恭温和之辈,这丫头自然也不是故意那般说的,多半只是认真恼他喊错了称谓,撒撒娇而已,是自己这些年草木皆兵,想得太多。
陶磊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是笑笑,不答方才那句,“两位殿下先进去吧,大家都等着呢。”
前厅是朝臣的坐处,偏偏有个衣着华丽的妇人站在那里,显得特别突兀。
“哦,这就是寒林姑娘!”美妇人提着裙子迎了过来,点头赞叹,“我就说,小时候便是个美人坯子呢。”
商柘走在后面暗自摇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陶磊也拧了拧眉,直冲着自家夫人使眼色,奈何陶夫人一双眼都落在寒林身上,没瞧见其他人,还热情地伸手想拉寒林,“来,跟你伯母往后面去,夫人小姐们都在那里呢。”
她的手还没伸过去,翟川先挽了寒林的手,淡淡笑了笑,“陶夫人说差了,林儿是祭司,原可留在外间。”真是可笑,方才陶磊还知道尊寒林一声“小姐”,这愚妇竟好意思自称是她的伯母?人家嫡亲的叔父可在后面跟着呢。
陶夫人被噎了一噎,那些大族的女子多半是很矜持的,平日多有避讳,可像寒林这样贵为祭司,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就不算是个普通的女孩了,因此她们从不需要在意这些,抛头露面毫不稀奇。
“就是,而且太子妃昨日……”旭华跟在他们后面,嘴快说了半句,忽又觉得不能轻易说出寒林昨儿晕倒的事情,忙改了口,“太子妃身体不适,该当尽早回去歇着。”
周围顿时静了静,随即有些交头接耳的声音,他们方才光顾着看新鲜,差点忘了两人昨日才成了亲呢,仔细看看,两人都有一段绝俗的风度,又穿着相似的衣衫,看起来竟是不能更配,心思难免歪到了别处去。
毕竟这样两个绝好的人物,若不是他们的身份摆在那里,很少有人不会想入非非呢。
陶夫人转头扫了下旁人的面色,立刻换上一副“我懂”的神情,“殿下疼惜娇妻,却也不用这么护着,不过是去里面走一走,让那些姑娘们都见见,又不会丢了她?”
寒林轻抿了唇,轻轻拧回身子瞪了翟川一眼,她已十九岁了,这些事情自然都懂,瞥瞥其他人的神情便知道他们想到哪里去了,偏偏又不能开口否认,好生气苦。
她虽有意遮掩,但周围都是人,难免被几人瞧见这神情,三分含羞,七分嗔怪,更带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味道,越抹越黑。
“旭华。”翟川平静地转过头,这回不允也不成,“陪太子妃殿下进去,半步也别落下。”
虽然信她这些年光阴并非虚度,刚才也见了她出言半点不饶人,但面对里头有些蛮不讲理的女眷,不知道寒林能不能应付?是不是该索性显得更宠她一些,免得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毕竟这丫头性子顽劣,方才好不容易松了口答应留下,若是被这些无聊的人惹烦了,谁知她会不会一气之下又偷溜出去……
此时正是十月中旬,离年关不过两月时间,双华地处偏南一些,还有青年男女在镜天湖采集藕荷,换做北地郡国,早已是大雪封路,因此不少郡国已先行进京参加年关的朝觐。
这内室里待的,除了各位京官家的夫人小姐,自然也不乏各封国的王妃和公主。
“南林国……”寒林正想问,又憾然摇头,是了,她记得昨日商桦告知她,她那远嫁南林国的姑姑不知所踪,不久前姑父也病危,想来今次南林国不会有人前来。
旭华疑惑地瞅她一眼,寒林已问了下一句话,“重山国的王妃可来了?”
“诶,太子妃不知道么?重山国的王妃大约十年前就死了。”旭华撇了撇嘴,别的封国的王妃她还真不知道,但那位呀,可是如今陛下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就是先帝那位宠妃所出,她哪能不知?
“死了……?”寒林轻敛起眉,随即淡淡点头,“那便算了。”
旭华见她那神情,微微打个寒颤,据说先帝便是因那宠妃而冷淡了先太后的,太后商沂可是祈天宫的族人,祈天宫自来护短得很,想来那位王妃若是不死,难免要被寒林呛上几句。
“寒林妹妹,好久不见了。”才走进内室,便听到一个年轻女子刺耳的声音。
其他人也齐刷刷地抬起头来,一时珠钏环佩之声不绝。
旭华下意识往寒林身上瞥了瞥,她一身白衣,宫绦上不能悬挂任何装饰,头上也只两支玉簪,一支祈天宫的凤簪,另一支是比着形制琢的,简直素的可以。
晨间梳妆时她还嫌脂粉闷气,硬是没答应上妆,旭华当时想着左右是进宫么,皇室与祈天宫自来无甚见外的,何必弄得那么郑重,因此就答应了,现在却后悔不迭,早知道还要来赴宴的,怎么能够这样就来?
寒林倒没想那么多,比起她平日一身术袍,这般穿着已是华丽得很了,至于像座上那些女孩子们满头珠翠,不嫌累赘么?
抬眸扫了扫出声的女子,一身葱绿衫子,绣着鹅黄的春花,鹅蛋脸庞胖瘦正好,被胭脂勾出一点娇媚动人的样子,眉间满是倨傲神情,想来就是陶雪安罢?这许多年不见,她倒真有点大小姐的做派呢。
陶雪安自是不满的,她做了十多年梦,觉得自己嫁入皇室理所当然,不想昨日寒林莫名出现在世人眼前,将她所有的希望彻底扑灭,她怎能不恼?
又见寒林神情这般平淡,微微苍白的面上平静如水,一双眸子也不过极快地扫了自己一下,好像多瞧她一眼都不愿意,记忆陡然拉回十四年前,那个在雪地里一身灰衣的小女孩,同样没把自己放进过眼里。
旧恨新怨一齐涌上来,语气难免带些怨毒,“寒林妹妹不认得我了么?”
寒林未答,旭华先恼了,低声告诫,“陶小姐,不得无礼,这是太子妃殿下。”
女眷们愣了一愣,难怪这个女子虽然打扮素雅,神情间却如此矜傲自持,听闻这次的太子妃乃是祈天宫的嫡长小姐,神女的转世呢,果然清丽绝俗。
座上有一人冲着寒林微微颔首,是个三十余岁的美妇,手中还搂个十五六的少女,不过看那神情,她们并非母女。
“太子妃,是映长公主和凤灯郡主。”旭华低声提示。
寒林归京前被师父逼着背过族谱,旭华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两人的身份和地位了。
长公主翟湄是翟川亲姐,比翟川长了十多岁,那位小郡主翟涟则是明王的女儿,活泼可爱,年纪又最小,因此很受宠爱,翟湄和翟川待她也如亲妹一般。
翟涟年纪小,又常常被人惯着,忍不得陶雪安这样说话,在翟湄怀里不安分地拱了拱,“湄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呀?”
翟湄摇头,轻拍了拍她,“且不要多言。”
翟涟扁了扁嘴,半点不听劝,娇声哼了一下,“你是什么人,也好意思同寒林姐姐姊妹相称?”
寒林是祈天宫的族人,相传是神的后裔,自来与皇室通婚,身份高贵不已,若要攀亲眷,顶多与皇室亲厚。
“好可爱的小姑娘。”寒林向着旭华笑笑,这小姑娘像极了自己年少时的性子。
陶雪安见她只是与身旁侍女谈笑,再没把自己放进眼里,十分地不忿,拨开人群“登登登”上前,忽然将一柄雪亮的匕首从袖中抖出,折得厅堂内寒光四散。
座中女眷吓得有些发怔,旭华也不禁后退,寒林却是暗自笑着,见旭华吓得面色惨白,伸手将她护到身后,柔声安慰,“别怕,你退开一些。”
寒林暗暗苦笑,以前从来都是师父和师兄护着她,如今他们不要她了,却轮到她去护着别人了呢。
“可是……”旭华虽然发憷,却也知道没有寒林反过来庇护她的道理,刚要上前,却见陶雪安真敢动手,急得尖声示警,“太子妃小心!”
寒林微微侧过身,将旭华推到一边,自己飘也似的躲开了陶雪安。
她身形优美轻盈,灵力激得衣袂飘飞,仿如九天神女初临凡尘,座上女眷全都看得呆了,连赞叹也忘记。
陶雪安骄纵惯了,见一次不得手,她又躲得云淡风轻,步步逼近,她毕竟也是武将之女,这些功夫倒算不得完全的花拳绣腿,只可惜寒林还是躲得轻轻松松。
“陶小姐,寒林妹妹一再让你,你也适可而止吧。”翟湄见陶雪安动了手,在瞬间面色冷得吓人,但依然带笑出声喝止,让人听来觉得真的只是女孩子间的玩笑罢了。
陶雪安冷笑一声,“让我?寒林妹妹只会躲,却有什么了不得的?”
“寒林怕自己出手不知轻重,伤了陶小姐千金贵体,也未可知。”寒林总算同她说了一句话。
“哦?这样吗?雪安也不过是想与妹妹比比。”陶雪安说着话,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眉梢一挑,“妹妹有些推三阻四,大约是觉得我不配与你动手。”
寒林轻轻一笑,还未回答,翟涟却抢先道:“你本就不配!”
“阿涟!胡说什么?!”翟湄急忙喝止,心里想的却与她一般。
皇室自来与祈天宫结亲,就算寒林真不归京,也会另寻旁系的族人为妃,就像自己所嫁的林亭,乃是太傅林正平之子,而林正平的母亲便是商靳的小妹,皇室与祈天宫之间,总是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
像陶磊这样,仅因机缘巧合到了高位,便妄想着能与皇室结亲,还真是不配。
出身平平,本就是陶雪安的心病,如今被翟涟说出,一张俏脸气得惨白,浑身哆嗦,匕首蓦然脱手飞了出去。
寒林轻抿了唇,这一回变故她不曾料到,若是平日自然抽出箫管来格挡,半点事情都没有,可今早翟川推三阻四不愿还她兵刃,如今袖中虽袖着玉箫,也不知道挡不挡得了这一下?
一边犹豫要不要抽出玉箫格挡,一边向后掠去,忽然脚下一绊,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便稳稳当当落入了一人怀里。
“林儿,没事吧?”翟川从外间进来,顺手将她抱起,侧身避开了飞来的匕首。
锋利的刃口直直嵌入墙上,凿下一滩墙粉,精致的柄兀自颤动不休,在座的每个人的心也都跟着匕首一道,颤的厉害。
“放我下来。”寒林一挣,头上一支簪子本就松了,落到地上跌作两段。
翟川牢牢抱着她,垂眸看她,“这个时候,你可该崴了脚才对。”
寒林敛眉,为难地看了他片刻,终于还是轻叹一声,伸手攀住他,乖乖将脸蹭上他的衣襟,低笑一声,“殿下身手倒是很不错么?却要连年装作卧病,真是辛苦得紧。”
旭华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惨白着脸拾起地上的簪子,“太子妃,你有没有伤到?”
寒林侧过头,见旭华眼泪正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脱口而出,“我没事……”感到翟川抱着自己的手一紧,立刻面不改色地改口,“不过躲得太急,崴了脚而已。”
翟涟飞快地从翟湄怀里挣起身,蹭过来拉着寒林袖子,“寒林姐姐,你不要紧吧?”
“涟妹妹……我没事的,多谢你。”寒林向她温和地笑,带着点别样的意味。
方才与陶雪安说话时瞥见一个侍女急急去了外间,想必便是翟涟差去给翟川报信了,自己虽然不需要旁人来解围,但看到这个小姑娘这么关心自己,自然也是高兴的。
“可惜了,断的竟不是凤簪。”寒林接过簪子握在手中,神情还当真是遗憾的。
女眷不解地看着她,祈天宫的凤簪乃是嫡女身份的象征,凭此为信物,出入各郡国都可受到优待,这姑娘为何惋惜断的不是凤簪?难道故意讥讽陶雪安么?可瞧她黯然的神情,还真是不像。
眨个眼的工夫,忽然见寒林掌中隐隐泛起一丝蓝光,纤手一松,那玉簪竟被粉碎,玉屑直直滑落到地上,发出“簌簌”的响声。
“你倦了,回去罢?”翟川很自然地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纵然这是第一次做。
寒林点点头,忽然伸手将钉在墙上的匕首摄入手中,回头交给旭华,“我替陶小姐取下来了,旭华,去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