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厉坚回到团部已是半夜了。他坐在床上,点燃了一支烟。抽了几口,又把烟狠狠地揿灭在烟灰缸里。
他推开窗户,外面星光满天,月色如水。夜风呼呼地吹进来,吹着他依然发烫的脸庞。这一天,他经历的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他的心还没有静下来。他久久地伫立在窗前,从他的窗口可以看到部队的整个营区。此时营区的所有建筑都没有一点亮光,房屋、树木、操场、草坪等等都沉浸在溶溶的月光之下。
万籁俱寂。
但是,一到清晨,当嘹亮的军号声响起,这个寂静的营区马上会变成一片喧腾,马上会生龙活虎起来。雄壮的军歌就会响彻营区,一支支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跑步走向机场,值班军官喊着“一、二、一”的口令,精神抖擞地带着队伍出操。早餐之后,牵引车就会一辆接着一辆开来。地勤官兵们坐上车,从机窝里拉出战鹰,一架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停机坪上。飞行员们的皮靴在水泥地上踩得咚咚直响,一个个迅速跨入战鹰的座舱。塔台上,随着一颗绿色的信号弹升空,机场上的几十架战鹰就像雄狮一样怒吼起来。顿时,机场上飓风狂吹,飞沙走石,地动山摇。紧接着,战鹰一架连着一架,一个编队连着一个编队腾空而起。就像是一群群编着整齐队形的大鹏呼啦啦地直扑蓝天,这是何等的威势,何等的壮观!
这就是厉坚熟悉的生活;这就是军营火热的生活;这就是让厉坚热血沸腾的生活!他把他的青春、才华与智慧都献给这金戈铁马的铿锵生活了,而他也从一个普通的飞行员成长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位飞行团长。
眼下,厉坚就要离开这个熟悉的生活了,他在军营的日子已进入了倒计时。他对转业是想通了,但他实在是舍不得离开这片熟悉的营区,舍不得离开这火热沸腾的生活!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啊嚏!”厉坚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厉坚觉得有点凉了。他想关窗时,看到一颗很亮的流星在天际划过。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母亲对他说过的话:你看到流星你许下一个愿,你的愿望就会实现。那时候,厉坚当然相信母亲的话,如今厉坚想起这话时只置之一笑。这是善良的人们的一个美好的愿望。他飞行时在天上看到的流星可多了,如果他看到一颗流星就许个愿,他想当官的话,那他现在早被**任命为上将了,哪里还会为这转业的事情烦恼?
厉坚关上窗,他才想起应该在这第一时间把他转业的事告诉妻子曲萍。他拎起了话筒,可拨了几个号码又停了。他不知用什么口吻来对妻子说他转业这件事,他不知用痛苦的忧郁的还是略带高兴的口气对她说。
“算了,睡觉!这个时候曲萍早睡了,别去打扰她了。”厉坚自言自语地说。
但是,厉坚躺在床上睡不着。他爬起来,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曲萍是江南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她今天做了三个大手术,累得快趴下了。晚饭的碗都是儿子厉兵收拾的,她早早地睡了。
半夜,一阵骤然而起的电话铃声响起,把曲萍惊醒了。半夜把她吵醒的电话,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因为她经常被叫到医院为急诊病人做手术。
曲萍拿起电话,说:“我是曲萍,哪个病人要做手术?”话筒里一阵沉默,曲萍又喊:“喂喂,说话呀!”话筒里这才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即是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萍萍,是我。好老婆,你可真够敬业的!”
曲萍精神一振,说:“老厉,这么晚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还是睡不着想我了?”
“萍萍,我要转业了!”
曲萍想不到丈夫会转业。她以前抱怨夫妻分居两地,她又忙工作,又要带孩子,她曾让丈夫早点转业。厉坚说:“你后悔嫁给我这个军人了?嫁了我又寂寞又累,军嫂是难当的哟,比别人的妻子牺牲很多,你现在后悔可晚了!”曲萍从没有在丈夫嘴里听到过他要转业的字眼。她前段日子听到董师长要转业,她还以为丈夫真的要当师长了。他一当上师长,得,这个家更指望不上他了,他这辈子就献给部队了!现在,她猛一听到丈夫要转业的消息,高兴得一下跳了起来:“真的?这太好了!”
厉坚在电话那头说:“好什么呀,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今天董师长与宁政委给我搞了个突然袭击!哦,对了,老首长孙毅也要转业了!”
曲萍听后说:“老厉,连师长、司令员都转业了,你这个团长有什么好埋怨的?现在地方上经济建设正搞得热火朝天,正需要人才呢!你回来就好,我和兵兵想你都快想疯了!哎,你什么时候回来?”
厉坚说:“等老邢从航校回来,我移交好工作,大约还要一个多月吧。本来我想明天告诉你的,可我不对你说我睡不着。”
曲萍说:“回来就好!我们一家人总算可以团圆了,这牛郎织女的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哦,我的天,兵兵知道你要回来不定有多高兴呢。你别挂,我去叫兵兵!”曲萍真的是高兴坏了,她不等厉坚说话,放下电话就直奔儿子的房间。厉兵正酣睡着,曲萍摇着儿子的身体:“兵兵,快醒醒,你爸爸来电话,他要转业了!”
厉兵被母亲推醒了:“哎,老妈,半夜三更的你叫醒我干吗呀?”
“你爸爸要转业了!”曲萍凑到儿子耳旁大声说。
厉兵一骨碌地爬起身来,揉着眼睛问:“什么,我爸要转业了?不当师长啦?”
曲萍说:“你爸的电话还没挂呢,快去接!”
厉兵连鞋都没顾上穿,光着脚冲进妈妈的房间,拿起电话就说:“爸,我想死你了!不,我和妈都想你!你要转业回来了,那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这太好了!我和妈到部队来接你!”
电话那头的厉坚受到妻子与儿子的情绪感染,失落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的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不用,你安心读好你的书。兵兵,你盼爸爸回来,爸爸回来可要管你的哟!”
厉兵高兴地说:“我就盼着你能天天来管我呢。有爸管着的孩子多幸福呀!”
曲萍手里拎着儿子的拖鞋进来:“快穿上,小心着凉!”厉兵对着话筒说:“爸,妈来了,不打扰你们老俩口说悄悄话了,拜拜!”说着把话筒递给了母亲,回房去了。
曲萍握着话筒,如同握着丈夫的手。她说:“你看看你的儿子,油嘴滑舌的,男孩子就该爸爸管的好!你回来我就放心了。”
这晚,夫妻俩说了许许多多的话。
06
烈日当空。江南市建委副主任罗洪刚穿一件t恤,戴着一顶桔黄色的安全帽,在几个人的陪同下,走进了一个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工地上,巨大的搅拌机在轰鸣,井字架顶上红旗飘飘。正在建造中的房子的绿色护网上,四周挂着几条横幅,红底白字的标语十分醒目。工人们在房子顶上忙碌着。
罗洪刚走进了楼房里。一股潮湿阴凉的混杂着水泥、砖瓦的气味扑面而来。罗洪刚从外面钻进屋内,身上顿觉一阵凉爽。他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楼道里碎砖、水泥渣子、方便面袋子、盒饭空壳、烟头满处都是。华盛建筑公司经理葛胜走在罗洪刚的身边,不时提醒:“罗主任,小心!”嘴里又嘟嘟囔囔地埋怨,“我让工人们不要乱扔东西,他们就是不听,这帮家伙!”
他们曲曲绕绕走到四楼的顶上,罗洪刚已大汗淋漓,他与工人们握手。说:“大家辛苦了!”他又问一个身旁的黑大汉,“你们这里的防暑降温工作做得怎么样?有没有冰镇绿豆汤喝?清凉油、风油精、毛巾都发了没有?”黑大汉还没答话,葛胜忙抢话道:“有的,都有的!”罗洪刚看到了黑大汉脸上的苦笑。他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葛胜一眼:“我还没问你呢!”
罗洪刚又问黑大汉:“你们的作息时间是怎么安排的?”
“早上七点到下午六点。”黑大汉小心翼翼地回答。
罗洪刚皱起了眉头,他问葛胜:“工人们属啥?”
葛胜不知罗洪刚什么意思,他笑笑说:“这一百几十号人,我哪能清楚他们属啥?”
罗洪刚说:“我看他们都属牛!从早上七点干到下午六点,就算扣除一个小时吃饭时间,他们在烈日下要工作十个小时!他们不是牛胜过牛啊,葛胜同志!我告诉你,工人们的防暑降温的东西一样不能少,特别要让他们吃上冰镇绿豆汤!作息时间更要调整,中午的太阳有多毒?你可以早上5点开工,中午休息4个小时,傍晚再干。但一天不得超过8小时,超过8小时你得付加班工资!”
工人们听后都欢呼起来。
罗洪刚朝大家摆摆手,说:“同志们,我这个领导也没当好,太官僚。我以为这种小事葛经理都会做好的,现在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大家,有什么事情大家可以向我反映。如果葛经理不办或办得不到位,我就扣他的年终奖!”接着,他把手机号码报了两遍,有几个工人记了下来。
葛胜的脸涨得像猪肝。
罗洪刚走出工地,葛胜说:“罗主任,到我办公室去洗把脸,再喝一杯冰汽水消消暑。”
罗洪刚说:“老葛,你把我刚才说的去做了,我比喝了十杯冰汽水还要舒服!”
葛胜信誓旦旦地保证:“罗主任,你放心,我一定照办!”
这时,罗洪刚的手机响了。他说:“喂,哪位?哦,是曲大姐,你怎么想着给我打电话?什么,厉团长要回来了?这是真的吗?”
曲萍喜滋滋的声音从手机里飘出来:“怎么会骗你呢?昨晚老厉深更半夜打来电话,他还不高兴转业呢!”
罗洪刚听到厉坚回来的消息,高兴坏了。他连葛胜都不理了,径直钻进轿车。他手一挥,司机就往建委大院开去。罗洪刚怕手机信号不好,把头伸出车窗外,继续跟曲萍通话。最后他说:“老厉回来,我们几个弟兄一定为他接风,我早盼他回来呢!”
傍晚,罗洪刚一到家,就对妻子周萌说:“萌萌,厉坚要转业回来了!”
周萌笑着说:“我也知道了,曲大姐告诉我了。看你高兴的,当初你自己转业时也没这么高兴,厉坚好像是你的亲爷娘活老子。”
罗洪刚说:“你没当过兵,知道什么叫战友情?我跟厉坚是嫡嫡亲亲的老战友,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好!”
周萌端了菜摆到餐桌上,说:“快去洗手,等倩倩放学回家就吃饭。我看你就是花头多,老战友就是老战友,还闹个什么嫡嫡亲亲的老战友,难道你跟厉坚有血缘关系呀?”
罗洪刚在卫生间洗着手说:“我跟厉坚是一个部队,他当团长我是团部的参谋。在部队里一个省的战友就称为老乡,我跟厉坚是同一个城市的老乡,这么近这么亲的老战友还不是嫡嫡亲亲的老战友?再说,你跟曲大姐来部队探亲,我们跟厉坚一家人就住在隔壁,吃饭都是两家人合在一块吃,难道还不亲?我跟蒯正明、董岩、许建国他们是两个部队的,那就不是嫡嫡亲亲的老战友。”
倩倩背着书包回来了,她刚跨进家门,就说:“爸、妈,厉伯伯要回来了!”
周萌笑了:“看看,你们父女俩真是一个德性,进门就哇哇地嚷,是厉兵哥哥告诉你的?”
倩倩说:“厉兵说他跟他妈昨晚高兴得一夜没睡好觉!害得他上课犯困,暑假班的姚老师见了还不高兴呢。”
周萌说:“怪不得我刚上班,曲萍大姐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了。”
罗洪刚坐到餐桌旁,看着桌上摆着一盆炸鸡腿、一盘红烧粉皮大鱼头、还有青椒炒肉丝、碧绿的鸡毛菜、外加他喜欢吃的一碗黑木耳炒香菇。他凑近闻闻,抓了一个炸鸡腿啃了起来。边啃边说:“别光说人家,忘了自己啦?我在部队时,你们不也想死我了?听到我转业的消息,不也高兴得睡不着?”
周萌走过来在丈夫背上轻轻地捶了一粉拳,笑着说:“谁想你了,臭美吧你!”
倩倩坐上饭桌,说:“老爸,老妈说谎呢。你在部队那会,我还小。有天晚上我起来小便,看到妈妈抱着夹着你照片的大镜框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还有泪痕呢。你转业回来,我们来部队接你的那晚,老妈把我当成你了,亲得我腮帮都疼了。”
周萌被女儿揭了老底,羞恼地说:“死丫头,乱嚼舌头,还不快去洗手吃夜饭?”
倩倩朝妈妈做了个鬼脸,去卫生间了。
罗洪刚哈哈大笑,说:“有女儿作证,你赖不掉了吧!萌萌,快拿酒来!”
周萌说:“你在外面还没喝够呀,回家还要喝?”
罗洪刚说:“今天高兴嘛,得喝一杯!”
厉坚要回来,罗洪刚如此高兴,他跟厉坚的关系也确实不同一般:罗洪刚比厉坚晚当5年兵,他从军校毕业分配到海军航空兵东航A师飞行一团时,厉坚任飞行一团一大队大队长。罗洪刚没想到在异乡会碰到老乡,而且是同一个城市的嫡嫡亲亲的老乡。在部队,老乡的关系比地方上铁哥们的关系真要铁呢。那不是一种义气,而是一种扯着筋连着皮的乡情。那浓浓的家乡口音,在远离家乡几千里的异乡听起来是格外的亲切。特别是离家年久的军人,对这种乡情更注重,更珍惜,更爱护。哪个老乡探家了,回来都要带上许多家乡的土特产。于是,十好几个老乡战友就聚在一起,边吃着家乡的东西,边问着各自家里的情况,一个个大小伙子情到浓处都纷纷落泪呢。罗洪刚是看着厉坚从大队长、副团长升为团长的。厉坚当飞行团长时,罗洪刚也升为团部的参谋。他天天在厉坚的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跟着,他真庆幸自己,会在老乡厉坚的手下当兵。厉坚在部队也只有罗洪刚这么一个老乡,对他自然青眼有加。只要没有事,两人总聚在一起。这时候厉坚不把罗洪刚当部下,罗洪刚也不把厉坚当团长,两人是兄弟,是亲人。两人一边用江南土话说着家乡的故事,一边举起一瓶酒,你一口来我一口。在一团,哪个人有罗洪刚这般的待遇,能跟团长举着一瓶酒吹喇叭?只有老乡才能这样。逢到厉坚妻子曲萍来部队探亲,罗洪刚可高兴了,几乎天天到厉坚家来蹭饭吃。晚上厉坚曲萍要睡觉了,他有时还赖着不肯走。厉坚就开始轰他,揪着他的耳朵到门外。悄悄地说,你眼热的话也把你老婆周萌叫来!于是,后来曲萍要探亲时,周萌跟着曲萍一块来部队。厉坚每年总挑飞行淡季时让罗洪刚回家探亲,只要罗洪刚说得出理由,厉坚还总会多批他几天假。
后来,罗洪刚要求早点转业,因为周萌身体不好。厉坚爽快地批准了,罗洪刚走时,厉坚还把他送到火车站。
罗洪刚转业回来,进了江南市建设委员会。他从办事员做起,仕途上也是风风雨雨。罗洪刚在官场上根基还浅,现在一听到厉坚要转业回来,他怎能不高兴?他知道厉坚不是池中之物,厉坚迟早会成为江南市政坛的一个人物的。厉坚一当上市领导,他罗洪刚能有亏吃吗?
07
蒯正明与罗洪刚对面而坐。他人很干瘦,那件豆绿色的千元一件的“梦特娇”套在他瘦小的身躯上显得特别的肥大,空调的风吹过来像旗子一样飘动。他坐在一张宽大的藤沙发里,人显得更小了。他从茶几上拿起中华烟,又扔了一支烟给罗洪刚,两人又吞云吐雾起来。
蒯正明对罗洪刚刚才的说法颇不以为然,他跷着二郎腿,悠悠地抖着。他吸了一口烟,说:“洪刚,不是我泼你的冷水。厉坚只是个正团级,按地方上安置转业干部的惯例,他回来最多当个副局长。转业干部回来有哪个不是降职降级使用的?你想啊,你我都是副营级,你运气好,被分到了建委机关当公务员。而我被分到了光明机械厂,刚来时还是总务科的一个科员,浴室开放时还要去看浴室!我看厉坚够呛,他连市级机关都进不去!”
罗洪刚今天上午去市政府开会。回来时顺道拐到光明机械厂,看望老战友蒯正明。罗洪刚与蒯正明本不相识。96年江南市创建国家卫生城市,罗洪刚是春臣路这条道路上的“路长”。这春臣路上所有的商店、工厂、学校、饭店等的卫生统统都是罗洪刚负责。那时,蒯正明已当了光明机械厂的厂长。蒯正明在中午接待这位“路长”大人时,几杯酒一喝,才知罗洪刚也是个转业干部。罗洪刚听说蒯正明是坦克团的一个副营长时,高兴得跟蒯正明一连干了三杯酒!他们一个是陆军,一个是海军航空兵。两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从此,他们就经常联系了,彼此以老战友相称。在当兵人的眼里,当兵的都是老战友!罗洪刚一来,就把厉坚要回来的消息告诉了蒯正明。先前他经常在蒯正明面前提起厉坚,说厉坚如何如何,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蒯正明不认识厉坚,经罗洪刚在他面前常叨叨,对厉坚也有了点了解。刚才,罗洪刚又把厉坚说得花好稻好,在他身上寄托了一个大大的五色斑斓的梦。蒯正明觉得好笑,不客气地戳穿了罗洪刚的梦。
罗洪刚被蒯正明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很丧气,闷头抽烟。他想想蒯正明的话一点也不错,正团级有什么稀奇?转业回来的正团职干部在江南市也有几个,只有一个人很荣幸地进了江南市政坛高层。不过此人进了政协,在副主席中排名最后,只挂了个闲职而已,这样的副主席不当也罢!其他几个正团级有的比罗洪刚蒯正明早转业,有的晚转业,但都没有罗洪刚蒯正明他们“混”得好。
罗洪刚虽承认蒯正明的话有道理,但他仍为自己打气,说:“厉坚跟平常人有点不同,他真的是个很有能耐的人。或许你说得不错,刚回来只能干个副局级,跟我平起平坐。但以后,他肯定会进市委或市政府的,这点我相信!”
蒯正明见罗洪刚这么固执,不想跟他再争论,一点也没意思嘛。便说:“希望如此吧。我们老战友中有个当大官的,这是桩好事,有棵大树好乘凉啊!”
罗洪刚环视了一下蒯正明豪华的办公室,说:“老蒯,你是用不着乘什么凉了。倒是你这棵大树,我们这些老战友要乘你的凉呢!”
蒯正明说:“洪刚,你这是什么话?我是个干企业的,能跟你这个主任比吗?你是旱涝保丰收,我们现在是自负盈亏、自生自灭、自找饭吃!”
罗洪刚说:“得了得了,你看看你这个办公室?光你这张红木老板台,我一年的工资都买不来呀!又有谁能像你一年就往家拿150万!”
蒯正明说:“洪刚,我真后悔把去年的收入告诉了你。你怎么只看到现在我拿这么多的钱,没看到以前我滚钉板时的痛苦?我走到这一步我容易吗?”
罗洪刚站起来身来,拍拍蒯正明的肩,说:“老蒯,不要唱苦经了。你不容易,我就容易?我干到今天也有一肚皮的苦水!好了,不说了,我也该走了!”
蒯正明说:“什么,你要走?马上要吃中饭了,你回去就不吃饭了?你不是眼红我有钱吗,你不宰我一下让我‘出出血’,好把你的嘴给堵上?”
罗洪刚笑着说:“我真忘了,我干吗不吃你蒯大富?我不吃白不吃,吃了也是白吃!不走了,吃!”
蒯正明立即眉开眼笑起来:“这就对了,你不吃我我还不开心呢!闹市区方塔街新开张了一家金海华大酒店,那里的盱眙龙虾不错。走,我带你去尝个新鲜!”
08
邢山回来了。邢山被任命为团长,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东航司令部政治部廖主任在A师政委宁建国的陪同下来到一团。厉坚心里有点吃惊:宣布任命一个团长,东航司令部还来人?宣布我转业时,他们连个面都不照!真不够意思,人走茶凉啊!
在全团大会上,宁政委宣读了对邢山的任命书。邢山作了一番简短有力的就职演说,台下刮过一场暴雨似的掌声。邢山讲完话,宁政委宣布:下面由东航司令部政治部廖主任宣读对厉坚同志的任命书!
厉坚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自己要转业了,移交工作都办好了,这个时候还宣布对自己的任命?莫非上级又改主意了?
会场沉寂了几分钟。突然,全场发出像战机呼啸着冲上蓝天时的巨大声响,全团官兵呼喊着站了起来,又一个个拼命地拍着手。“哗——”、“哗——”,这掌声又像是怒潮冲上海滩时的那有节奏的撞击声。全团官兵真舍不得老团长转业,现在他们为老团长的升迁欢呼鼓掌。
廖主任真有点眼红厉坚。厉坚这家伙这么得人心,怪不得他的部队会嗷嗷叫,士气这么高涨,这家伙治军有方啊!廖主任站起身来,宏亮的声音在礼堂里嗡嗡回响:“任命原一团团长厉坚同志为海军航空兵东航A师副师长!”如潮的掌声再次响起,打断了廖主任的讲话。廖主任摘下眼镜,冲厉坚笑了笑。
邢山朝厉坚伸出手来:“厉副师长,祝贺你!你仍当我的上级,我真高兴!”
只有宁政委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好像这事没发生一样。
厉坚怎么也没想到走了走了,又不走了。上级也真舍不得他走啊!
廖主任双手摆了摆,会场安静下来。他提高声音说:“东航司令部党委根据厉坚同志的德才表现,以及他二十多年来为部队建设作出的贡献,才作出如此决定的。这样,厉坚同志作为副师级干部转业,回地方后可以在一个更大的空间、一个更大的领域、一个更大的舞台上施展他的才华。为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贡献他的聪明才智、作出他的新贡献!”
原来如此!
厉坚的情绪像温度计上的水银柱似的,噌的一下上去了,又噌的一下跌到了零点。他空欢喜了一场!不过,上级任命他副师长,让他以副师级转业,回地方可以直接当领导干部,上级对他真可谓是用心良苦。干部转业时再提升一级,这在部队还没这个先例。对他厉坚可是破了例的,也表达了组织上对他寄予的厚望,这一点厉坚心里明明白白。
董祥林已在前天离开了部队,回老家青海去了,听说他回去当一个叫什么咸北地区的领导。厉坚送老师长到车站,董祥林握着他的手说:“我在西,你在南。你们南边的经济发展快,我好羡慕你。回地方后多通气,希望经常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没几天,厉坚的工作也基本落实了,组织上把厉坚安排在江州市(地区级)。他老家江南市是县处级,安排不了他这个副师长(副厅级)。厉坚到江州市也要被降级使用,江州市市委给他在江州市工商部门安排了一个正处位置。当时,在税务、工商可是转业干部的热门选择,一个个都想进去呢。
但是,厉坚向组织上说,他还是回老家江南市吧。什么副师级安排得下安排不下,他在部队喜欢干实事,回地方也只想实实在在地干点实事。再说,他妻子曲萍也要他回老家。江南市与江州市汽车虽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但她不愿意跟他再两地分居。跟他去江州市她也不愿意,她在江南市第一人民医院是“一把刀”,医院也不放她走。
最后,组织上满足了厉坚的要求:厉坚到江南市当市委副书记、副市长。
09
厉坚喝过欢送他的送行酒,明天就启程回江南市了。团长邢山与团政委刘松林送厉坚回寝室,三个人又谈了大半宿。该说的都说了,互相勉励的话又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邢山与刘松林告辞走了,说老团长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火车呢。他们坚持不要厉坚送,又替他熄了灯。
邢山与刘松林慢慢走下楼梯,又走出大门。他们走了几步,又站下了,朝厉坚的房间行了个军礼。他们以为厉坚已睡下了,哪知厉坚熄了灯后又起了床,他站在窗后,黑暗中一双发亮的眼睛目送着他们呢!厉坚见邢山与刘松林向他敬礼,他也缓缓地抬起右手,朝楼下的两人回了一个庄严的军礼!邢山与刘松林转过身,并肩走了。厉坚看着他们的背影在夜色中一点一点地远去,又一点一点地被夜色吞没,最后连他们有节奏的脚步声都消失了,他才关上窗户。
这一晚,是厉坚在部队的最后一晚。
厉坚不想睡,也睡不着。他马上要离开这个熟悉的军营了,他怎么睡得着?他下了楼,今晚是阴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白天树影婆娑的通往机场的林荫大道上黑乎乎的,大道上静悄悄的,厉坚的脚步声在黑夜里就变得特别的响。他立即放轻了脚步,生怕惊醒了官兵们的好梦。其实,部队的营地离大道有五十多米呢,他的脚步声怎么会惊了他们的梦?
厉坚在营区里慢慢地走着。暗夜里,所有的景物看上去尽管一切都是模模糊糊,但厉坚眼睛不用看,也知道哪个地方是什么东西。他当了20多年的兵,在这个营区生活了18年(4年是在航校度过的),这营区里的一草一木早刻在他的脑海里,烂熟在心了。如今,这熟悉的一切明天他就看不到了,他虽然是个军人,是个男人。但此刻,他感慨万分,甚至有些伤感。他在营区里兜着圈子,兜了一圈又一圈。他用心在跟营区里的景物交谈:“老朋友们,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们会想我吗?你们会记得我吗?”草木无语,所有的景物在夜色中默然无语。它们哪里会说话?它们又哪里会知道人类的情怀与情感?它们当然更听不懂厉坚所说的话了!
厉坚哑然失笑!
已是凌晨三点多了,厉坚的军装都被湿润的夜气弄得湿乎乎的,一头浓密的黑发也湿乎乎的,他毫不在意。厉坚意犹未尽地走着,他出了营区,又朝机场走去。
新型的战机已有六架停在了停机坪上,后面还有大批战机将陆续装备部队。前几天,邢山组织试飞时,厉坚眼红透了。厉坚铿锵的军营生活就是在机场开始的,现在要走了,他想跟他的老伙计们道个别,再顺便看一下新型战机。
厉坚在机场的水泥地上疾速走着,这里有他太多的往事与回忆,如今都尘封在他的心底了。远远地,能看到前面机窝里的战鹰了。厉坚朝他的001号机窝走去,离机窝还有十多米,警觉的哨兵就拉开了枪栓,他的声音也如同他刺刀上的寒光:“口令!”
“泰山!”厉坚从容沉着地回答。
哨兵是机场场务连的老兵,他夜鹰似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人。他认出了厉坚,这个飞行部队赫赫有名的团长。不过,场务连跟飞行部队虽是两个单位,他也知道厉坚已转业了,现在新任团长是邢山。但他仍“啪”地一个立正,向厉坚行持枪礼:“报告厉团长,场务连一连一排三班班长沙卫东正在值勤,请指示!”他不明白已转业的厉团长这个时候跑到机窝里来干什么?
厉坚说:“稍息!”接着,他又说,“我明天就要离开部队了,晚上睡不着觉,想再一次看看飞机,跟老伙计道个别!”
沙卫东拦住了要靠近飞机的厉坚。说:“对不起。根据规定,非军事人员不得进入机场,您现在已不是军人了,请您马上离开这里!”
厉坚一愣,随即说:“好好,我马上离开!”哪知沙卫东掏出手电亮了两下,马上有两个战士跑步过来。沙卫东说:“你们把转业的厉团长送出机场!”他又朝厉坚行了个军礼:“请原谅,厉团长!”
厉坚说:“没关系,你是个好兵!是我做得不对,再见!”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纪律是铁的,纪律是严的,这就是部队。任你是团长还是功臣,一旦脱下军装,你就不是部队的人了。厉坚想:哨兵说得对,他已不是军人了,已没有资格进入这个机场了。这个熟悉的机场,只能永远刻在他的心中。曾几何时,他率领机群从这个机场起飞,直插蓝天,搅起满天风云!曾几何时,他在这个机场上发号施令,指挥着一群群战鹰去执行任务。那时的他,他是这个机场的魂!他嘴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通过无线电传到在空中执行任务的飞行员们耳中,如果是出击命令,那惊天霹雳能让苍穹震动得颤抖;当然,他也可以让战鹰终止搏杀,带着硝烟返航。只等他的一句话,他的话就是命令。这时的他是何等的威武!何等的叱咤风云!可是现在,仅仅是一道转业的命令,这个机场对他马上变成了一个军事禁区。他现在的身份不是军人,是个老百姓。尽管是一个即将上任的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在这个军事禁区面前一点也不管用!
厉坚怅然若失地往回走,两个哨兵迈着正步护送着他走出机场。他们以正步的方式来送厉坚,以示他们对厉坚的敬意!
厉坚回到寝室,只打了个盹,天光已大亮。营区又沸腾了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不一会,团政委刘松林来陪厉坚去吃早餐。
餐厅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机关的文职干部。他们见厉坚进来,一个个都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昨晚,他们都为老团长敬过送别酒了,他们知道厉团长(尽管厉坚已升了副师长,但在他们眼里,仍是他们的老团长。)吃过早饭就要走了,他们这些留下来的人等会儿都要到大道上去送老团长。他们真舍不得老团长走啊,脸上的表情真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厉坚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人虽然是他的部下,也是他朝夕相处的战友!厉坚压抑住感情,故作轻松地说:“啊,大家坐下吃饭啊。我现在是一个老百姓了,不必拘礼了。以后,我若有机会回部队看看,你们别假装没看到我啊!”厉坚这么说是想开个玩笑,稀释一下难舍难分的气氛。
谁知,厉坚的话音刚落,一个叫黄忠林的干事忍着泪水冲出餐厅,到了外面才放声哭起来。黄忠林父亲两年前患了肝癌,家里弄得债台高筑。厉坚知道后,让团政治部发动全团官兵为黄忠林捐款,他捐了三千块钱。全团上下见团长带了头,人人掏腰包。飞行团都是干部,加上地勤部队的官兵,一下筹到了10多万块钱。这10多万真的救了黄忠林父亲的命,医院为病人做了肝移植。厉坚还特批黄忠林的假,让他自始至终地陪伴在他父亲身旁。厉坚还说,自古忠孝两难全,但有机会尽孝为什么不去尽孝?黄忠林对厉坚感激涕零。如今他听了厉坚想逗人开心的话,他再也忍不住了。像黄忠林这样的事,团里有许多官兵都得到过厉坚的照顾。黄忠林这一哭,餐厅里的气氛立即变了,这些大男人都“叭嗒叭嗒”地掉起了眼泪,根本吃不进什么早餐了。
厉坚也感到很难过,端起的饭碗又放下了。
刘松林大声说:“你们干吗?你们也要让老团长不开心,也吃不下饭吗?老团长转业回去当市委副书记、副市长,比当团长风光,管的不是几十架飞机、几百号人,他要管一百三十多万人呢。这是高兴的事,我们应该向老团长祝贺!大家鼓掌!”刘松林说完,别转脸鼓起掌来,餐厅里稀稀拉拉地响起一阵掌声。掌声过后,刘松林又喊口令:“立正——。坐下,吃饭!”
厉坚朝刘松林苦笑了一下,端起饭碗吃起来。他问刘松林:“怎么吃早饭的人这么少,老邢与部队呢?”
刘松林不自然地笑笑说:“老邢他们今天有飞行任务。”
厉坚听了心想:昨晚没听老邢说要飞行呀。也好,见面容易分别难,老邢这么做是最好的选择!
吃过早饭,厉坚要走了。
留守在团部的官兵都站在林荫大道上为厉坚送行,连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空勤灶的师傅们都出来向厉坚告别。厉坚一一跟他们握手道别。然后,钻进了小轿车。刘松林坐在副驾驶员位置,对司机说:“出发!”
挂着浙海c——001的轿车缓缓开动。突然,车后爆发出一阵震天响的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官兵们用军歌给老团长送行,并朝着前行的轿车敬礼!
厉坚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身子,朝官兵们挥手告别。
这时,从机场方向的高音喇叭里传来团长邢山粗犷的又充满真挚感情的声音:“老团长,东航A师一团全体官兵向您致敬!为欢送老团长,我们全团在蓝天上为老团长送行。起飞!”
顿时,一阵阵排山倒海的巨大的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一波又一波地传来。这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厉坚此时听来感到十分的亲切,这是他二十多年来最喜欢的一首雄壮的交响曲!
轿车缓缓驶出营区,营区大门的两名卫兵刷地提起枪,向厉坚行持枪礼。这时,整个营区在颤动,一架架战鹰飞临营区上空。
长长的大道上,一辆黑色轿车在慢慢行驶,头顶上是声势浩大的九机编队护行。编队飞得很低,机身上001、002、006------的编号清清楚楚。当然,编队飞机的速度很快,呼啸着从头顶上空掠过。但紧接着,第二波的九机编队、第三波、第四波------飞过来了,飞过去的飞机编队在远处天际划了个圆弧,又变成了第n波的编队飞过来了。
厉坚忙让司机停车。他跳下车,站在大道中央,朝着天空中的战友们行注目礼。他像一尊雕塑般挺立着,一动不动。战友们的情意他领了,但他不愿意为了他而浪费航空燃料!
飞机编队在厉坚的头顶上空又转了几个圈子,终于飞走了。厉坚又上车,刘松林递过来一块手帕,厉坚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泪流满面------
10
厉坚这些天快成酒囊饭袋了,天天有推不掉的应酬。他回到江南市的第二天,就急吼吼地到江州市市委组织部报到。江州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陶鼎立即给江南市市委书记胡天成打电话,说你们的厉副书记回来了。
胡天成在一个多月前就知道了江南市要来一个副师级的转业干部,陶鼎早跟他通过气了。胡天成对多添一个副书记无所谓。转业干部嘛,一不懂经济,二不懂市场,三没有社会背景,四没有人际关系。随便放哪个位置都是挂个虚职。这个姓厉的虽是个副师长,副师长回到地方就是副厅级,比他这个正处大。但副厅又怎么样,还不是在他的手下?部队回来的一般总要降几级使用。现在,胡天成一听厉坚回来了,淡淡地对陶鼎说:“回来就回来吧,我这里还没有地方安置他呢,你让他过一个月再来上班吧。”
陶鼎倒没有小看厉坚,他对转业干部挺敬重。因为陶鼎的父亲就是个军人,他从小就在军营长大的。但陶鼎没穿上军装,他上大学去了。大学毕业后,他在许多岗位上干过,他是一步步走来,坐上这个组织部部长位置的。他友好地对厉坚说:“你先休息一个月吧。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调整一下。走走,看看,对江南市先有个初步的印象。现在地方上经济发展很快,市场经济在逐步完善。你回来得正好,你赶上了好时代,你可以跟在部队一样在地方大显身手。我们地方还正缺人才呢,到时,我送你去走马上任!”
厉坚回家对妻子曲萍一说。曲萍说:“好哇,你可以休息,也可以静下心来看看书。再做做家务,抓抓儿子兵兵的学习。”
厉坚嗬嗬地笑起来,说:“哟,老婆大人还挺会安排工作的嘛。”
但是,曲萍的话兑现不了。厉坚忙啊,一天到晚忙着吃。先是厉坚的亲亲眷眷,他们知道厉坚回来当江南市市委副书记、副市长,都对他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不说厉坚回来当父母官,他们可以背靠一棵大树;有厉坚这门亲戚,他们脸上也有光啊!再说,他们的腰杆子也硬起来了,还有谁敢欺负他们?所以,这些天厉坚成了别人手里的牵线木偶人,他完全没有自主权。走东家穿西家,去了赵家去钱家,走了孙家到李家。你不去就是摆架子,看不起人。
厉坚知道亲戚们请他的动机,一半是好意,一半是为了以后能得到他的照顾。这么多人他能照顾得过来吗?况且他在部队时就最反对拉关系搞不正之风,厉坚每到一家,临走时他准会塞给这家小孩子一个大红包。亲戚们的心意他领了,但他不能白吃。如果今后有谁求他办事,他拒绝他们也会感到心安理得。
曲萍医院里的黄院长也请厉坚吃饭,这个厉坚倒是没想到。厉坚对妻子说:“不要去了吧?这些天我吃得真快要成头猪了。”
曲萍说:“我的顶头上司请你,你怎么好意思不去,你不去不是不给我院长面子吗?”
酒席上,厉坚诈酒三分醉,大着舌头问黄院长:“假如我回来不是当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办事员,你也会请我喝酒吗?”
黄院长笑着说:“怎么不请?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请你。您是我江南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女婿呀,曲萍主任是我院里的‘一把刀’。我的半壁江山全靠她呀,我就是冲着她的面子请你的,感谢您对曲主任工作的大力支持!”
曲萍回到家,就有点不高兴,她直埋怨丈夫:“老厉,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这是在地方,你刚才说的话这时候不定都传了出去,人家会说你狂呢!”
厉坚说:“我才不相信,我回来要是一个市机关普通的办事员,黄院长会郑重其事地请我吃饭?”
曲萍说:“你知道是这回事,你怎么还要去戳穿人家?你这是不会做人,以后说话要注意。这不是你在部队当团长,你说的话什么都是命令,都是对的,不对的也要执行。你要跟人家学着点,你看黄院长说话那才是水平呢,滴水不漏。”
厉兵在旁边插嘴说:“老妈,这你就不对了。老爸是副师长,在这江南市他的官最大,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人家能把老爸咋样?再说老爸这是军人作风,也体现他的个性,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有个性!”
曲萍说:“小屁孩子,我跟你爸在说正经话,有你插嘴的份儿?不懂规矩,没大没小的,快做你的作业去!”
厉兵把嘴一噘,对厉坚说:“老爸,你一回来老妈就疼你不疼我了。以前你在部队时,我放个屁,老妈都会说香的!”
曲萍笑骂道:“小鬼头,瞎三话四,我什么时候把你的屁都当香的了?我现在又怎么不疼你了?”
厉坚说:“是呀,我怎么没发现你妈不疼你了?早晨你吃两个煮鸡蛋,一杯牛奶。我怎么就一个鸡蛋?你妈会不疼你?扯淡!”
厉兵说:“老爸,这你就不懂了。我在长身体的时候,当然要吃两只鸡蛋了。你只吃一只鸡蛋,是老妈怕你多吃了不消化,懂不懂?老妈疼的还是你!”
曲萍看着父子俩人斗嘴,捂着嘴偷着乐。丈夫在部队时家里就她与儿子两人,哪有这么热闹?
厉坚对妻子说:“曲萍,看你把儿子给教的,再过两年我真说不过他了!”
厉兵洋洋得意地说:“那当然。谁让我是副师长、副书记、副市长的儿子呢?我的基因好呗,我这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嘛!”
厉坚听后眉头一皱,立时板起了脸说:“来来,你们娘俩都给我坐下!”
曲萍说:“干啥呢?你这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面孔像枇杷叶似的说变就变呢!”她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拉着儿子坐到沙发上。
厉坚说:“曲萍,你没发现兵兵的思想观念很成问题?兵兵,爸爸问你,你知道‘八旗子弟’吗?”
厉兵说:“知道,清朝大官们的没出息的子女,这我在小学就知道了。”
厉坚说:“知道就好。我不希望你也跟八旗子弟一样没出息,仗着爸爸是个当官的而来炫耀。我是我,你是你。因为人生的路不是靠别人,而是要自己走的,你明白吗?”
厉兵低下头,说:“爸,我错了。我是初中生了,这道理我懂。”
厉坚摸摸儿子的头说:“知错即改,就是好孩子。趁此机会,我想多说几句,也算是家规吧。我上任之后,一是不准收人家的礼。老话说得好,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你不受人家的礼,人家就奈何不了你。二是不准打着我的旗号去干这干那,如果这样干了,就是给我脸上抹灰。三是不准接受亲朋好友所托之事,统统给我拦住。这三条你们做好了,就是对我的爱护,就是对我工作的支持!”
曲萍说:“老厉,你放心,我不会拖你的后腿的!”
厉兵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说:“老爸,你不受礼,不为亲眷朋友办事,那我们的亲眷朋友不都断光了?你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
厉坚眼一瞪,说:“小子,我怎么会成了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做人要有原则,做事也要有原则,有分寸。就像你妈给病人开刀,她的手术刀的分寸掌握得十分准确。她要切掉的是病灶,而不是健康的器官。爸爸的做人原则、做事原则与分寸跟你妈拿手术刀的分寸一样。我怎么就不讲人情,不讲亲情了?不讲人情,不讲亲情,我还会有人喜欢?我还会爱你妈,还会爱你这个小兔崽子吗?”
厉兵笑了起来,他听懂了爸爸的话。
这时,有人敲门。厉坚说:“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厉兵忙去开门,见到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就高兴地说:“罗叔叔!”他转过头对客厅里的父母说:“老爸,老妈,罗叔叔一家人来了!”
客厅里一阵忙乱。
罗洪刚说:“厉书记,我跟周萌早想来看你了。知道你刚回来一定很忙,等过了这几天的风头,才来看你!”
罗倩倩朝厉坚轻轻地喊了声:“厉伯伯!”
厉坚说:“哟,倩倩,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你跟你妈来部队探亲时扎着一双羊角小辫,跟我唱‘小燕子,穿花衣------’,你还记得吗?”
倩倩说:“当然记得。那次我还跟厉兵抢熊猫玩具,抢哭了呢!”
厉兵说:“走,到我房间去。看看我爸回家带给我的礼物——电脑去!”
倩倩立即跟厉兵去了他的房间。曲萍跟周萌也好久没见面了,两人小声地密谈起来。
罗洪刚说:“厉书记,明天你到我家来吧。我给你介绍几个咱当兵的人,回地方后他们都干得很不错。他们都想见见你呢!厉书记,你看好不好?”
厉坚说:“洪刚,你别叫我厉书记,我是个副的嘛。我听着别扭,战友之间就不要这么称呼了,还是在部队一样。我们两个人相处时,你叫我老厉,这还显得亲热呢!”
罗洪刚说:“是,老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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