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村民已经聚集在村委会门口。
有挎着篮子的、推着三轮车的,声势略大些的是开着面包车来的,因为陈家声明村里收购是依照拍卖中心指导价,村民们都知道质量略上等一些的玫瑰必然能卖出好价,天不亮就去地里赶着采摘然后聚集在村委会排队卖花。
因为是第一天落实,陈家蜜也来了现场。
队伍排得老长,她初时还有些担心,但是村长把村里几个资历最老的花农叫来帮忙评级,审查点数的速度飞快,之后直接记账月结,因着流转效率高,排在后面的村民瞧着前头热火朝天地办事,自然也不再心急。
一切正有条不紊地展开,陈家蜜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队伍中喊道:“让让!让让!”
后面的村民不满地抱怨:“这人怎么插队呢?”
“插队怎么了?亲戚插队那能叫插队?!”大伯母立马怼了回去,“这大老板可是我侄女。”
陈家蜜是她家侄女不错,但两家面和心不合也是村里皆知。
那嚷嚷开来的年轻女人当即冷笑了一声,排回自己队伍里不说话,其他村民也是一脸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大伯母根本不在乎,一扭身体撞开旁人,带着媳妇和孙子挤到了队伍最前边。
村长很想开口呵斥这家人,可是大男人和女人孩子计较不太好看,但这不代表他就会助长这种人的气焰。
这毕竟是陈家蜜的嫡亲长辈,村长便暂时息事宁人,解释说毕竟是带着孩子,这会儿日头毒辣,晒坏了孩子不好。便把大伯母一行人叫到屋檐底下待着,却不让人给她家看花,就这么晾了足足半小时。
大伯母坐立不安,却不敢和村长造次。
孙子小赟今年才五岁,男孩子正是人嫌狗憎的岁数,地上的泥坑被他玩腻了,见奶奶和妈妈都心不在焉,便又去扯篮子里的花玩儿。
谁知道刚伸手过去,就“啊哟”一声叫起来,捧着流血的手指大声哭喊,拽着他妈妈的裤子不停地说:“流血了!流血了!”。
这到底是陈家第三代唯一的孩子,何况还只有五岁,陈家蜜这个姑姑理应关心一下,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嫂子,让她给孩子止血,一边看孩子手指上那个血洞洞担心道:“我看一会儿还是送医院去。”
“你忙你的,别管咱们,”大伯母推开陈家蜜,她来这儿就是为了赚点钱,陈家蜜的动作越快越好,他们家的孩子不需要她担心,她把孩子从媳妇怀里抱过来,狠狠揍了几下屁股:“让你还调皮?!打你,打到你以后不敢调皮!”
平日里如珠如宝的孩子,这会儿被亲奶奶打得哇哇哭。
陈家蜜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打孩子给自己看,心里特别不自在,又觉得孩子被宠得实在调皮,毕竟大伯母家里也是常年种玫瑰,怎么孩子反而对花刺一点儿都没防备。
蹲下身把孩子弄乱的影星玫瑰收拾回篮子里,陈家蜜却发现不对来,孩子的手似乎不是被花刺弄伤的。
大伯母见她在检查自家的花,突然紧张了起来,把孙子往媳妇怀里一塞,走过来就想抢陈家蜜手上的篮子:“影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花,有什么好看的?”
陈家蜜没如她的愿:“你家的花特别稀奇,我觉得就该好好看看。”
今天是不能留情面了,陈家蜜是真没想到大伯母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她着实被这个女人的做法给气到了。陈晓赟这孩子的手不是被花刺扎伤的,而是被玫瑰里塞着的牙签扎伤的。
鲜花是非常特殊的商品,既美丽又脆弱,物流损耗基本就是整个鲜花产业成本里最重要的一环,十枝里若有一枝断头,都是正常现象。
就譬如陈家蜜之前运到海市去的六千枝,里面就有不到两百枝的损耗,这都是品质很高、损耗很小的高品花了,而且断头之后还能在浅水杯里继续成活。田间收购有时候更粗暴一点,而且花农为了减少损失,有时候会掩盖花的问题,通常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又无法追溯到究竟是哪家人家,最终结果只能中间环节默默承担下来。
可是这种掩盖,不包括把断裂的花头用牙签重新连接到花株上。
今天的收购量大,就算村长请了这么些老师傅,一扎花也只能大致扫一眼定个等级,没法一株一株检查过去。而过了老师傅的手之后,后续流程都是物流人员而非专业质检人员,这批花当中如果有一些用这种阴损又难以察觉的方式作假,虽然不会百分百安全过关,但是仍有相当一部分可能,最后会进入终端环节。
里面插着牙签,陈家蜜想想就不寒而栗,这可不是客户收到的货物品质不好进行退换的问题,而是一旦发生人身伤害,哪怕是手指扎出血来,他们陈官村就在刚刚起步的时候,直接坠落到信用的泥潭里了。
这是陈家蜜以往想象过的所有失败可能里,最可怕的一种,因为在市场上的信誉没了,十年五年之内你都不可能翻身。
明明头顶上日头很烈,气氛却僵冷。
加之雨水多,气压特别低,有蜻蜓在周围飞来飞去,让人心烦意乱。
陈家蜜把那枝插了牙签的影星扔到一边,花头骨碌碌地就滚了下来,暴露出花株里的那截牙签。这作假做得逼真,如果不是被特地单独拎出来复查,这枝花混在一扎玫瑰里根本看不出。
大伯母脸上发青:“我不知道这事儿,是有人陷害我家。”
“这算什么陷害?”陈家蜜拿了个小板凳坐下,“这是活雷锋吧。”
周围村民哄堂大笑。
说完,陈家蜜便不再理睬旁人的打岔,就顶着日头,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把大伯母拿来的影星一枝枝地仔细检查起来。
太阳就这么直接晒在她脸上,把她的脸晒得通红,汗水沿着鼻尖滴了下来。
见陈家蜜说到做到,村民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这陈老大家的女人的确是犯蠢,可是在场就真的没有把一两枝c级以下的花夹带在一扎b级里想解决库存的人吗,便宜人人都想占,端看是不是心黑。
大伯母这种做法,踩到了陈家蜜的底线。
陈家蜜这样一枝枝地检查,也没有留分毫情面,同时也是在震慑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说起来,陈官村这个品牌是大家的,竖立起来品牌之后,陈官村的村民就都会受益;但是一旦因为一两个人的贪心,折损了这个刚刚诞生的品牌,说得粗俗一点,就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最终的目的,陈家蜜是为了实现陈官村村民间的互相监督,就像她最初的想法一样,谁也不拖谁的后腿,大家一起享受改革进步的红利。
大伯母家的花着实经不起这样细查,这会儿她已经因为心虚急得一脸汗。
便不管不顾地使出了地道撒泼妇人的手段,一屁股就坐在泥地上,哭天抹泪咒骂陈家蜜没有良心,说她自己发达了不管别人,骂着骂着恨不得戳着手指头捅到陈家蜜鼻子上:“你说!你说啊!你这是杀鸡给谁看呢啊?!犯得着就光找我的麻烦,你爸和我们当家的是一母同胞亲兄弟啊!”
陈家蜜谅她不敢对自己动手,就这么抬头冷冷地看着她:“您说得没错,我是杀鸡给猴看呢!陈官村都是姓陈的,谁跟谁往上数不是亲戚,亲戚之间丢个脸,那能算丢脸吗?您放一百个心,家丑不可外扬。”
这下连村长也忍不住笑了。
但陈家蜜话里的意思也很清楚,今天这个账清算了,既往不咎,往后村里只要不弄虚作假,花都还是照收。
顿时就安了所有人的心。
大伯母对她这种文绉绉的骂人接不了招,坐在地上打了个嗝儿,呆呆地看着陈家蜜理花。她其实自己心里清楚,今天天不亮,她就拽着媳妇下地采花,家里地少加之男人都不太肯干活,婆媳两个一共就摘了两百朵不到,推着一辆小三轮并两个篮子赶到了村委会卖花。
因为陈永明和陈春华不会带孩子,两个女人便把小赟一起抱了出来,孩子嚷嚷着早饭没吃肚子饿,大伯母这才心急地插队。
没想到惹出乱子来。
两百枝花,有问题的其实是七枝左右。
陈家蜜给出的收购价很公道,好的影星能收到八毛一枝,七枝就是五块,大伯母舍不得这五块钱,才想出牙签这种招。反正花收走了就是陈家蜜自己的事情,难道她都做了大老板,五块钱还赔不起吗?
她哪里想得到这花一旦流出去,根本不是五块钱的问题。
大伯母垂头丧气地看着那被理出来的七枝玫瑰,牙签露出来之后歪头斜脑的模样,和此时耷拉着头坐在地上的自己,简直一模一样。
陈家蜜只觉得说不出的可怜可笑。
“这七枝,我不能收,”陈家蜜拍拍裤腿站起身,让嫂子把瘫坐在地上的大伯母拽起来,小赟知道是自己捅的篓子,站在角落里不敢说话,然后陈家蜜拿过村长手里的本子,“陈永明家,实收一百八十七枝c级影星。”
大伯母也愣了,她没想到陈家蜜还愿意收剩下的花。
“各位乡亲都看到了,只要是好的花,我照单全收。至于不好的花,我也不充冤大头。”陈家蜜把本子交还给村长,她一直在幕后做事,这是头一回站到前台,说实在的她跟村民们都不熟,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津西商城能够接纳整个陈官村不容易,希望大家能够珍惜这个机会,两三年内翻新小楼买辆新车都不难,但不是靠这个。”
她踢了踢脚下那堆断头的花。
陈家蜜说得朴实,建小楼买新车是很多村民目前最现实的梦想,陈氏玫瑰在一年里就发达了,村民们没理由不信她的话。
而陈家蜜今天的目的也达到了。
虽然伤了大伯母的面子,可陈家蜜觉得,她看到账上给记了一百五十块钱,好像并不是很在乎伤面子这件事。
陈家蜜想想又觉得好笑。
她如今是大忙人,早上刚刚忙完了村里的收购,中午回家冲了个凉换身衣服,陈妈给她下了碗面,陈家蜜下午又要赶去鲜花交易中心开会。
会议内容就是之前一直被搁置的物流企业的招标,陈家蜜一直让陈爸拖着,但是业务量越来越大,终于到了不得不做抉择的时候,陈爸也实在受不了三天两头对方来邀请自己去饭局喝酒讨人情了。
她进入会议室的时候,已经到场的两家企业代表都回头过来看她。
陈爸得意地笑:“来!诸位认识一下,这就是陈氏玫瑰的总经理,我女儿陈家蜜!”
(作者有话说小剧情更新下,app屏蔽作话的妹子不要漏看)
作者有话要说:sf让我很不开心,明天这章说说物流的问题
蜻蜓,07日本,又香又美,是个非常有灵气的品种
小剧场下
天气预报说台风要来。
陈家蜜提前给院子里的花铺了一层塑料防风膜。
可是台风实在厉害,防风膜被吹开了一角,眼看最娇小的赫敏在风中身不由己地东飘西落,离她最近的克鲁克山没有多想,毅然挡在了她的身后。
台风过后,艳阳高照。
陈家蜜来检查玫瑰们的情况,赫敏“嘤嘤”地朝着她哭诉:“哈尼,哈尼,克鲁克山折断了!”
其他玫瑰们也七嘴八舌地求救:“他掉在了泥里!就在你的脚下!”
可陈家蜜听不见。
就连双胞胎都急得花瓣发抖。
好在她没错过,陈家蜜看见那朵一直长在角落里,颇有些不合群傲气的姜黄色玫瑰被风吹断,躺在了泥里,她记得他的名字叫克鲁克山。。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把克鲁克山捡起来。
自己此刻又脏又丑,克鲁克山想过无数次,当陈家蜜终于注意到自己的时候,要怎么舒展花瓣、怎样抖动花蕊,可是等到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他恨不得把自己紧紧闭合起来,成为一朵什么都看不清的花苞。
“真可怜,”陈家蜜摸摸他,“希望你坚强点儿。”
她拿湿布轻轻地把克鲁克山身上的泥擦干净,然后找了个水晶玻璃杯,把他养在里面,这时陈家蜜才发现:“你的花瓣摸起来像天鹅绒一样,我应该早一点发现的。”
她终于发现了,窗外的玫瑰们都“嘻嘻”笑起来。
克鲁克山对着幸灾乐祸的玫瑰们冷冷地“哼”了一声。
但他第二天,就把自己盛开了。
“啊!你活过来了!”陈家蜜非常惊喜,把头低下亲亲他的花瓣,“早安!克鲁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