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他们的鞋子。”
白衣公子又指了指那二人脚下。
葙儿细看了一晌,仍是不明所以,撅起嘴巴摇了摇头。
白衣公子无奈地笑道:“你仔细看看他们的鞋面,发现了什么?”
葙儿将双眼再睁大几分,两颗漆黑若潭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烛火,镶在一张圆润得仿佛鹅卵石般的细滑小脸上,恍如正在月光下偷食吃的小猫翻箱倒柜时未掩藏住的两点精光。
她屏气凝视着那四只黑色靴子,莫名生出一种正在窥勘某个弥天大案一般的紧张,不由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她聚精会神地盯了许久,甚至桌上已上了两道菜她也不知道,直到两双眼睛都已酸痛方才将头扭过来,委屈地默默看向坐在对面的白衣公子。
而那白衣公子却正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发出几声赞叹。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孔夫子说得真是对极!葙儿你快些尝尝,可莫辜负此等甘旨……”
他说这话时,仿佛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问的事,只是自顾自地享用佳肴。
葙儿却实在没心思吃,想要问他究竟看出什么端倪,又突然想起下午时的场景——
“葙儿,你可知我对小叶姑娘说了甚么?”
“公子你那么快便想出了办法,想必也应该不是甚么难如登天的法子,且容我想一个时辰……不,便想上一个半时辰,肯定能想出来,你千万别说,否则我肯定忍不住听的!”
——
前一个问题还没弄明白,又被这一个难住,早知如此,九年前便去求那老先生再多收一个弟子好了,省的像如今这样成日被公子捉弄……
“公子,他二人的鞋子到底有甚么特别,我看就是普通的鞋子而已……”
白衣公子停下筷子,谐笑着打趣她:“怎么,一个半时辰这么快便过去了吗?”
葙儿听到被其笑话,不禁有几分羞赧,几根纤发恰巧垂进她的领口,搔得她脖子微微发痒,不觉低下下巴在衣领上蹭了蹭。
“哈哈,你日后要多食些鸡脑鸭脑,以形补形,才可变聪明些。”
“为何是鸡脑鸭脑,吃牛脑羊脑不行吗?”
“咦——你的脑子怎会有那么大?哈哈哈……”
两人谈笑间,店里小厮又端上一道盐水鸡。
葙儿看着这盐水鸡,噗嗤笑出了声。
白衣公子又打趣了她一番后,缓缓正色说道:“他们的鞋子确实都是普通的鞋子,但鞋底与鞋面俱沾有泥渍。葙儿你想到了甚么?”
葙儿看了一眼后,确实有见他二人鞋上沾着几块已干的泥块,只是之前自己一直以为有问题的是鞋子制式、质地、颜色等,却未曾留意到那上面的泥渍,不由得“呀”地轻叫一声,不过旋即眉头便皱了起来。
“那这又能说明甚么呢?或许只是他们在下雨时都出过门罢了。”
“虽然我们刚到此地不过半日,但街道上却既无积水也不潮湿,况且这里并不似西北那般干燥,下了雨,即便只是场小雨也至少需要三日,路面才会被晒干。那么既然近几日并未下雨,而这两人却都鞋上有泥,说明甚么?”
葙儿想了一想,激动地说道:“说明……说明他们都去过有泥的地方!许是农田,也许是湖边!”
“不仅是这两地,也有可能是花园或用水的作坊,而且都是今日去的。”
葙儿不解,“公子是如何知道他们是今日去的呢?”
白衣公子笑了两声,将手中的筷子倒转过来向她头顶轻轻敲了一下,“看那精瘦男子穿着必是个富家翁,若是今日之前弄脏了鞋子,纵使妻妾未提醒他更换,府中的仆人也必会照应。”
“对哦……”葙儿揉着被他敲打过的地方,又问道:“可即使是这样,公子又如何断定他们是主仆?或许那胖子只是从外面找来帮衬的也说不定啊?”
“不错,其实我能断定他们是主仆也并非单凭这一点,你再看他们的手和上衣。”
葙儿放下手中的碗筷,再次转回头去打量。过了少顷,似是发现了甚么宝贝,兴奋地说道:“我看到了!他们手上和衣服上都有些彩色的斑渍!”
白衣公子粲然一笑,皓齿犹如秋月白,竟还胜了他这一身的白锦长衫三分。
“有长进,烂泥终是扶上墙了,哈哈哈……不过你认为那些彩色斑渍是什么?”
“这个,看那颜色不像胭脂水粉,应是布匹的染料罢……”说着,又像想到了甚么,激动起来,“他们都去过染房,而且染房里必定有许多用于做工的水,这才又弄脏了鞋子!”
“正是如此,那两人双手指缝间俱已被染料染黑,这是常年在染坊做工所致,所以那瘦子便是染房的东家无疑,而那胖子必然是染坊里的伙计。”
葙儿听完他的分析,重重点了几下头。只是虽然一惑已解,另一惑却仍未消。
“可即使他们是主仆,此时相谈甚欢,如何说主人有求于仆人?”
“他们的确相谈甚欢,且嘴上都笑着。但你仔细看他们的表情,那胖子虽然在笑,但颧骨旁的皮肉却平直呆板,眼中不见喜色,反不时透出几丝忧虑,这正是所谓的‘强颜欢笑’;而那瘦子却眉飞色舞,笑得近乎谄媚,身子还一直向对面倾,这很明显是在示好。”
葙儿按他所说的那样看了看胖子的侧脸与眼睛,又看了看瘦子,见他们确实都如其所说的那般,而且那胖子还偶尔皱几下眉头,全然不似个开心模样。
“不止如此,他们桌子上的菜才叫有趣……”
“他们点了七八道菜,这桌子都快摆不下了,但除此之外好像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白衣公子又笑着敲了她头顶一下,“你看东西就只是数数吗?桌子上摆了七八道菜我也看到了,但我要你看的是这七八道菜是如何摆放的。”
葙儿感到这次他敲打的力道比方才大了一些,忍不住轻哼了两声,可实在看不出菜品摆放的门道,不争气地摇了几下头。
白衣公子叹了口气,说道:“那桌上的菜有荤有素,但荤菜几乎全摆在那胖子一侧,而那瘦子这方则只摆着两道凉菜,这分明就是在讨好对方,不是有求于人还能是什么?”
而也就在这时,堂内的交谈声小了一些,那胖瘦两人的谈话刚巧被白衣公子与葙儿听到——
“大贵,你在我坊里也做了五年多了,平时我和夫人有亏待过你吗?”
这是那瘦子在说话,边说边给胖子的碗中夹了一大块肥肉。
胖子双手紧搓着,头上竟还冒出了几丝细汗。
“这么多年里,老爷、夫人对我们这些长工有多厚道,十里八乡就没有不知道的……只是……”
“诶——我对你们的好,是我这个做东家的本分,却也是你们的福分你说是不是这么个说法?”
“是是是……我们对您也是打心眼儿里感激……”
“好,我王某人也知道你大贵有恩必报的忠厚性子,这才来叫你出来的。我也说了许久,要做什么你也明白了,况且都已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眼看人就要来了,纵使不管那二十贯钱,哪怕只是看在我这些年对你的恩情上,这事你也得应下来,否则该教我与夫人有多寒心,你说是不是?”
……
后面的话便也听不真切了,不过仅凭这几句却也能印证白衣公子方才的分析应是无误了。
而听到此二人的这番话后,白衣公子笑意吟吟,好不欢欣,更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坐在对面的葙儿。
葙儿被他盯着看了一晌,面现几分窘迫,不服气的指向大堂里侧的一角,说道:“公子你能否再猜出那人是做什么的?”
白衣公子看向坐在墙角的男子,脸上的喜色顿时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