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楚风土志》——陈汉年间,时有白莲余孽意图反陈,白莲教各宗匿于百远山中,却有教士潜赴各处纠集兵勇,称作香军。
“东!东州军察朱言文,他是你们白莲教的人?”
就在荆棘堡官兵还在半山腰时,从清醒过来的红阳真祖口中,众人问出了一个险些叫人咬破舌头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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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思雪的行功之下,唐朱玲配置的解药很快就渗入了红阳浑身的筋脉。
这具早已走形的躯体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缩回原样,而是如蝮蛇蜕皮一般,外面那层妖物模样的外壳逐渐干硬,大片大片的死皮剥落后,一个血肉模糊的红阳真祖重新出现在四人面前。
他的四肢宛如被刀削过一样,只剩下了半截左右,而且肘膝部位已犹如枯枝,就像整个身体的血肉被集中在了躯干处,已不足以再重塑手脚。虽然比起刚才药人状态要好许多,不过这血蛹般的躯体另有一番可怖之处。楚麟只勉强看了几眼,就多到一边干呕不止。唐朱玲倒是四六不顾,只用临时采集的露水替红阳洗清了面上的血污,随后就单刀直入地问起那串骷髅项链的来历。
红阳似乎变回了人,又似乎仍停留在药人的状态,浓浓一层血浆下,是泛黄无神的眼白,教人一看便觉得他神志不清。果然,他对唐朱玲追问的话充耳不闻,冷不防一个激灵挣扎起半具身子,破口大骂起来。
他骂得又急又尖,起初四人还当红阳神志已失,谁知随着他所骂之话逐渐恶毒,其中骇人之处也积少成多地暴露了出来。
“嘿嘿,无为老贼,你想要独吞功劳?小爷我偏不让你如意!嘿……嘿嘿!不会让你如意的啊……呃……”药人即是尸体,红阳本已是个死人,一阵痛骂过后,他的精神很快又萎靡了下去,就连眼皮也阖了起来:“你们……你们还在我旁边吗?你们别走……别走……我有大功劳要送给你们。当今东州府……按察司使他是……他是白莲教无为宗宗主……”
眼见他交代遗言般,拼了命只想趁断气前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唐朱玲终究是没忍心打断。于是红阳真祖说两句断一句,终是将他下山、被擒、脱逃、中毒、最后变成药人的遭遇说了个连贯。
他的头一句话就是“明王降世在即”,听得楚麟立刻打了个寒颤。
“明王降世的意思,就是白莲教即将选择一名新教主。”顶着唐朱玲与蛟壬略带鄙夷的眼色,楚麟连忙解释到:“当年是程……当年是我爹是格杀了他们教主,白莲教才龟缩入深山。现在他们各宗选出新教主后,难免有出山重新祸乱的打算,这可是大事!”
叶思雪此刻居然附和了一句:“确实如此,朱元璋一系落败时,白莲教屡遭朝廷围剿,教主不知死了几个。每回有新教主统一各宗,他们都会用‘明王降世’四个字来暗指统一。”
虽说其余三人想不通叶思雪何以对白莲教之事如此熟悉,不过红阳此刻神志恍惚,也不会提众人释疑,早就自顾自呢喃了下去。
“无为老祖不是个东西,雪十三娘也不是个东西,内山大寺祭也不是个东西,功劳都是他们领,苦差事都扔给我们红阳一宗,这些老贼……咳咳……老贼……”
唐朱玲不禁与楚麟面面相觑,除了无为老祖之外,其他人名是一个都没听过。倒是往日从来都不多话的叶思雪,竟又插了一句:“内山大寺祭是何人?”
“呸!”红阳一口血沿着下巴滴了下来:“什么大寺祭……简直是笑话……他们贝家想当开国功臣,他们也配……”
叶思雪又问道:“贝家中谁是大寺祭?”
“贝……一帆。”骂了一阵后,红阳似乎没了精神头,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
唐朱玲终究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手头又没足够的花药,便想由他安静地咽下一口气。谁知这红阳心中累积的气愤,竟让他连最后一程都走得不得安宁。
“姓贝的……姓贝的奸诈小人!”他不甘地又挣扎起来:“那些功大风险小的差事,你全分给了内山亲信,就算咱们外山三宗捞到一点剩下的好处,你也处处压着我……小爷哪里比不上无为老鬼?卧底东州府之事,你就没想过把甜头留给过我!!啊!!!”
他激怒之下,就连语句都连贯了起来。虽然始终紧闭着双眼,可脸上表情却越发狰狞。唐朱玲看着这个死到临头依旧满口怨恨的人,心中一点点悲怜也化作了叹息。
楚麟摇摇头,忍不住劝道:“冒充按察司使自然是要寻个老练的人,你才这个年纪,不选你也无可厚非。”
“那军察之位呢?他那狗儿子贝崇才比我大几岁?就能……咳咳……就能用易容术扮作朱言文,在军察的……军察的位置上耀武扬威……呃……咳咳咳!”
他忽然剧烈喘息起来,似乎是气道中有血液卡住,唐朱玲不顾脏臭,立刻将他翻过身,替他拍起背来。一记记轻拍,让她皓腕与手背沾上了越来越多的血污,不过红阳真祖一口气也终于缓了过来。
就是这最后一口气,让他终于透露出了一句唐朱玲等待已久的话。
“师父……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他们是看不惯这串骷髅链……咳咳……带在徒儿脖子上。”
“师父……徒弟?”
随着身旁红阳的挣扎,越来越多的血点溅污了唐朱玲的那件白袍,可小花女此刻却静得出奇,甚至比地上那个已经断了气的红阳真祖都更安静。
楚麟看得心慌,连忙扯了扯她的手臂:“玲儿?玲儿?!”
正当他又要胡思乱想时,唐朱玲终于回过了神:“嗯?相公……”
她此刻正思索着三面骷髅之事,一时习惯使然将“相公”二字脱口而出,只是话到中途才恍然醒悟。
一阵针刺般的感觉赫然出现在心中,比起父亲含冤入狱的艰辛回忆,这种针刺感更令人窒息。
唐朱玲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只将浓浓的血腥味抽入了肺叶中。
楚麟定定地望着她,眼里却也只有说不出的复杂。
那声“相公”,她并没有说完,显然是话到中途收了口。然而就是这两个未能说完的字,才更令人心头隐隐作痛。此时此刻,楚麟脑中所想到的画面竟也是一根针,一根细细小小、埋入心头深处、找不到也拔不出的针。
他自然不愿去反驳“相公”这个身份,只好已正事来遮掩过两人的这个心结:“刚才三如同我说过,荆棘堡五百士卒就在山门外。”
此刻,不论是藏着心事的唐朱玲,还是远乡来客蛟壬,都没有把荆棘堡三个字与红阳方才的话连在一起,还是叶思雪明悟道:“那五百人恐怕非是真正的东州兵马,而是白莲教借巢孵卵聚集起的香军。”
“对啊!”蛟壬这会儿也反应了过来:“小楚你不是说东州军里面最大的就算军察吗?军察都是白莲贼,那他们手下能是好人?”
楚麟一边扶着唐朱玲起身,一边解析道:“这倒不一定,我听说朱言文是一位忠臣良将,红阳真祖刚才也说,那贝崇是易容成朱言文,可见白莲教并非掌握了整支东州军,只是派人顶替了朱军察而已。不过,整个东州的驻军究竟有多少已落入白莲贼的掌控,实未可知。”
叶思雪冷声道:“至少山下那支人马多半是白莲香军。”
一想到叶思雪此言九成是真,楚麟就不禁打了个寒颤。虽说此刻楚麟还并未看透无为老祖逼反花盟会的阴谋,但他很清楚,此番白莲教摆得阵仗极大,如此大计被自己破坏一空,那白莲教比如会恼羞成怒。在这种情形下,山下这五百香军就算屠山也未可知。就算蛟壬武艺通神,可一来他的神功也曾有过不灵的时候;二来这满山还有不少院生来不及逃出,蛟壬一人来回奔波又能救得了几个?
唐朱玲少见地沉思不语,她仍旧在思索红阳真祖与三面骷髅的关系。这桩心事楚麟并不得知,他只觉得此刻身边伊人出奇的恬静,令他顿生一股“不论如何都要护她周全”的豪气来。
就在他聚精会神盘算着如何力挽狂澜时,一声“少爷”的惊呼从中院方向传来。
楚麟回头一瞧,竟是大吉与三如搀扶着一位狼狈的老者,正一瘸一拐地沿着花山小径逃来。而被他们架在中间的老者,不是赵管事是谁?与程邢一样,出身宣威军的赵管事也与楚麟有师徒之谊。见到他看似受了伤,楚麟连忙放开了扶在唐朱玲肩头的手掌,握着火铳就迎了上去。
迎上了赵管事三人后,楚麟见他们身后并无追兵,总算安心地将火铳插回了腰带。他刚想询问中院情形,却见蛟壬为了搭把手也跟了过来。楚麟忍住浑身酸痛,替下三如将赵管事搭在了自个身上,就这样对蛟壬介绍道:“老蛟,这是赵师父,我的火铳手法,大多都是他教的。”
蛟壬可没有半点高手架子,直接替下了大吉,扶住了赵管事另一侧肩膀:“赵叔好。”
“师父……”
听到楚麟的话,唐朱玲眨了眨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