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夏日刚至, 不过张掖郡和长安不同,昼夜间的温差很大,白日让人犹如置身火炉之中,夜晚却凉爽的犹如深秋。
院子里除了夏虫间断的叽叽声再也没有别的声息,屋里苟参和相夫公主四目相对,互相跪着,一个华服高贵,一个英姿勃发,都是青春年少,情形看似男女之间的旖旎私会,但是实际上却一点也谈不上浪漫。
“救救公主?”苟参满脸恐慌着说:“难道傍晚公主饭食里有人下毒不成?”
“不是,校尉多虑了。”
“那,公主可是知道有人欲图不轨?这样卑职这就去安排,捉拿贼人!”
“也不是,校尉请听相夫一言。”
相夫公主刚才红润了一下的脸盘变得平静了起来:“请校尉起身,否则相夫难以启齿。”
在这个时代,一般和人说话时是不能直接称呼对方的名字的,尤其是对有身份的人,除了自己的父母和天子能直接叫一个人的名字外,称呼对方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叫表字,或者是称呼姓还有代表这人身份地位的职务。
可是相夫公主却对着苟参直接说出来自己的名字,这确实有些古怪,她这个公主身份虽然是赐予的,但如今也是公主。
那么只能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连公主也不例外。
苟参点头说:“某即为副使,职责就是保护公主安危,公主有事,卑职万死不辞。”
“公主有言胆管吩咐,请先行起身,不要让臣作难。”
相夫公主听了犹豫了一下,就站了起来。
苟参看刘相夫起身,等她站好了才立起,弯腰说:“卑职是否要长罗侯一起来聆听公主教诲?”
相夫公主明显是迟疑一下,但是旋即果断地看着苟参说:“不必了。”
“校尉不必对相夫这样拘谨。相夫,真的是有求于你。”
苟参这会真的有些糊涂,心说这个公主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啊呀!难道这个刘相夫和敬武公主一样,自己心里有了意中人。不希望嫁到乌孙国去?”
“她难道是要在这里让自己私自将她放走,好和她的情郎从此后远走高飞,消失在白山黑水茫茫戈壁之间?”
常惠是个老头,上了年纪,难道相夫公主是看自己年少,血气方刚的好哄骗,在这个时候勾搭示好自己,好让自己在色相中迷迷糊糊的就放她离去?
“那怎么行!”
可是苟参再一想这不可能,相夫公主和敬武公主不同,刘敏拒绝嫁给黄门郎张临只会让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倒霉。刘询绝对不会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怎么样,可相夫公主还有家人在长安,她要是和人私奔了,刘询绝对会让刘相夫的家人死无葬身之地的。
再说,刘相夫这会要在张掖郡失踪了。苟参和常惠以及三百多名使团的人员,不就全都脱不了干系,集体完蛋了么?
可是除了“和情人私奔”这个原因,苟参真的一时半会不知刘相夫是要自己做什么。
相夫公主定定的看着苟参,因为她的脸型是瓜子型的,脸色很白,黑亮的大眼就很凸出。所以苟参这会好像觉得她除了眼睛外,全身什么都不存在了一样。
“乌孙是否有变?”
相夫公主看着苟参,猛地说出了这一句。
苟参一听差一点就反问:“你怎么知道?”
敦煌郡太守陈璲派人送来的信,内容只有常惠和苟参清楚,苟参没有给任何人提起,相信常惠也不会那样做。
刘相夫每日接触的人都是从未央宫里挑选出来陪嫁侍奉她今后生活的。可以说和三百多人的侍卫队伍中任何人都不可能熟悉,警戒非常的严格,这就排除了有人通过她身边人通风报信的可能。
那么,刘相夫这会这样问自己,要么。是常惠自己在参拜刘相夫的时候说漏了嘴,要么就是刘相夫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自己知晓的。
苟参必须在很短的时间里搞明白刘相夫问自己这句话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
不过苟参怎么都想不明白。
相夫公主静静的看着苟参,她说出了那句让苟参震惊的话后就沉默了,就一如她两个月以来在使团中的缄默一样,仿佛这次来乌孙的主角根本就不是她自己,她这会在这个屋里也像是一团空气。
“是,公主,乌孙的确出了事。”
苟参想明白了,这件事迟早要让刘相夫知道,首先是要她嫁到乌孙国去,然后才有自己迎娶其其格公主在后。
她既然这会坦然的问自己,虽然不知到底有求于自己什么,但到底和这事有牵连,那么自己就干脆实话实说,还显得大方,以不变应万变,见机行事。
刘相夫也明显的是松了一口气,好像对苟参的回答很满意,再次问道:“我姑姑的儿子元贵靡是不是做不成乌孙的昆莫了?”
乌孙王被乌孙人称为昆弥或者昆莫,刘相夫对这个称呼看来也很是了解。
苟参再次的答应:“据说乌孙的老昆弥翁归靡已经薨天了,乌孙现在有人作乱,要立其他人为王。”
“元贵靡是否能够为乌孙新王,这个卑职还不清楚。”
“那么,反对元贵靡为乌孙昆莫的,是不是翁归靡的堂兄,上一代的乌孙王军须靡的儿子泥靡?”
这个刘相夫真的对乌孙的事情了解的一清二楚,连泥靡都知道。
苟参不由的重新开始审视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
“是,乌孙如今有让军须靡的儿子泥靡做乌孙王的呼声。”
“相夫如今求校尉的,就是此事,请校尉一定帮助相夫完成!”
刘相夫再次变得坚毅了起来:“相夫,一定要嫁到乌孙国去,不能因为乌孙乱了就让使命夭折。”
“请校尉成全。”
刘相夫的话再次出乎苟参的意料。
从高祖刘邦开始,但凡大汉国和别的民族联姻的公主们,没有一个心甘情愿是自己想要嫁到千里之外的异邦的,可是如今苟参的眼前却有着一个和那些公主们截然相反的女子。
为什么?
这个刘相夫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为何要执意这样做?
既然相夫公主不是要求自己放她逃逸,相反的是一定要做成和亲之事。和自己的目的殊途同归,苟参就没有了担心,这会心里却升起了更多的疑问。
“卑职受天子诏令,和常老将军一起负责公主安危。公主平安到达敦煌郡被乌孙迎亲团接走,那是卑职的职责所在,请公主放心。”
“臣,绝不敢违逾陛下诏令。”
相夫公主看苟参信誓旦旦的,但是说的话却很是教条模式,只说报效天子,却不涉及自己。
刘相夫知道自己不坦诚,这个少年校尉绝对不会相信自己,就张口说:“请校尉坐下,相夫有话要讲。”
刘相夫说着自己先跪坐。苟参想想,也坐了下去,相夫公主就说:“校尉可能诧异相夫是怎么知道乌孙国叛乱的,其实和校尉无关,相夫。是从常老侯爷下午请安时候话语中猜测出来的。”
相夫公主从常惠给她请安时候的话里猜测出来乌孙国有乱子?那么就是从自己这里得到了确切的人证了?
这个相夫公主还真是敏感。
相夫公主看出苟参的防备,淡然的说:“常将军平时和相夫只是淡然问候几句,下午却问询了很多相夫吃穿用度和周身使唤宫女是否妥当的事情,不是太意外了么?”
一个人平时对你不闻不问的只是例行公事,忽然的关心起你,自然有些奇怪。
相夫公主看着苟参说:“不怕校尉知道,相夫素来多疑、多虑——相夫的身世。校尉应该明白,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公主,常侯爷一路上一直对相夫公事公办,下午忽然嘘寒问暖,相夫,不得不将此行西去往最坏处打算。”
相夫公主竟然自己说自己生性多疑。她说的最坏的打算,那就只有乌孙国出事,她嫁不成。
“贫寒人家的子女心思,一般人是理解不了的……”
“如今乌孙的国母刘解忧,是相夫的姑母。她和相夫一样,都是因为联姻而被赐为公主身份的。”
“我和解忧公主的祖上,是当年七国之乱中的楚王刘戊。”
“当年晁错上书景帝,要在大汉实行削藩,就是夺取诸侯的权力和领地,于是终于造成了吴王刘濞起兵造反,而我的祖上楚王和其他王也跟着造反,结果是兵败自杀,我家族从此一蹶不振。”
“人人都自私,这是天性使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本来没什么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别人要杀你,要夺去你的好处,难道还不允许你反抗一下么?这也没什么错。”
刘相夫这是公然的在质疑大汉天子的权威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要削藩,诸侯国就造反,这个刘相夫这会却在苟参这个校尉面前为七国之乱中死去的祖先鸣不平,实在是胆大妄为。
“试问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你就是用棍子打狗一下,狗也会反抗叫吠几声,这本来无可厚非。你要杀我,我就咬你,但我祖上错就错在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跟着别人胡乱的起哄。”
“那吴王刘濞起兵造反的原因难道仅仅是因为景帝要削藩?”
相夫公主平静的说:“高祖十二年时,立次兄刘仲之子刘濞为吴王,文帝时,吴王刘濞世子入朝,与当时的皇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景帝刘启博弈下棋,因争棋路发生争执,皇太子抓起棋盘竟然将吴王世子砸死了。”
相夫公主嘴里的景帝就是武帝刘彻的父亲。
“太子因为一盘棋竟然打死了吴王刘濞的嫡长子!当汉文帝派人将吴王长子的尸体运回吴国,吴王刘濞愤怒地说:‘天下一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于是又将长子的灵柩运回长安埋葬。”
“从此之后,吴王刘濞称病不再去长安朝拜天子。”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以至于吴王刘濞六十二岁还闹着要造反,目的难道真的只是想做天子?”
“诛晁错,清君侧,口号喊得多么生动悦耳!新仇旧恨夹杂一起,虽死,又有何惧哉!”
其时大汉国一共有八个王响应刘濞,加上吴王就是九个,其余的分别是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齐王、济北王、济南王、楚王和赵王。
但是刚开始发兵,齐王又后悔了,服毒自尽而死,而济北王的郎中令强行把济北王软禁,所以济北王不能发兵,造反没成功。
因此最后连刘濞一共剩下七个王起兵造反,这就是汉初的七国之乱。
“他人想为自己的儿子报仇,想做什么,咱们不管,自己过生活要看清自己的家底,我的祖上楚王刘戊一念之差,搞得我家几十年破败零丁,食,不能裹腹,衣,不能蔽体,下雨了屋里漏水,天寒了室内刮着冷飕飕的风……校尉可能想象相夫曾经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么?”
苟参默然:刘相夫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明她到底为何执意要嫁到乌孙国,但是阐明了一点,这个刘相夫是一个外表孱弱而内心坚强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