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长仁虽然死了,但他的身后之事却没有了结。
胡长仁不仅有皇帝舅父这一层身份,而且通过他过去十几年的敛财,秦国府已经拥有了十分庞大的财富,他亡故之后,自然是由袭爵者一并继承。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胡长仁生前的爵位是国公,在高齐,国公者,可以说是屈指可数,甚至少于郡王者。
因此种种,胡长仁的身后袭爵之事,不仅胡氏族中无法轻易决定,就连朝上大臣也难以决断。
元日的大朝会过后,皇帝和诸臣就开始处理为胡长仁挑选袭爵者之事,结果过了一月有余,不但人选没选出来,还使朝臣关于此事的争执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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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清思殿
“娘娘,含章殿那里又开始吵了。”跪在地上的青年内侍,低头禀报道。
胡曦岚闻言,看了一眼殿外正在玩雪的几个孩子,随后目光重新落到绀青袍衫的内侍身上:“陛下可有说什么?”
青年内侍回答道:“奴才过来之前,都没听到陛下说话,不过陛下的脸色不是很好。”
胡曦岚点点头:“你做的不错,下去领赏吧。”青年内侍旋即叩恩告退。
斛律雨放下茶盏,忍不住问道:“母后,既然你已经属意由小胡侯嗣爵,又为何要让胡氏陪着他们闹这么久?”
胡曦岚揉着额角:“祖逸年轻又无功绩,要是胡氏轻易就将他选出,光是那些御史,就不会答应,说不准其中还会有关于我的谏言。”
陈涴笑道:“朝堂上关于此事的争执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上次的常朝更是把阿纬气得直接抛下朝臣回了内廷,依我看,最晚也就下次的常朝,阿纬肯定会下让小胡侯袭爵的诏书。”
“但我有个预感,祖逸大概不能以世袭罔替的方式袭爵。”心中思绪万千的同时,胡曦岚的眼神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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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含章殿
“好了!闭嘴!”眼看朝臣争执地好似又忘了自己的存在,皇帝不得不发声,表明自己还在含章殿。
朝臣没有忘记上次把皇帝气得拂袖而去的事,纷纷叩首请罪。
高纬扫了一眼众臣,说道:“秦国公去世都一个月了,你们却连秦国府嗣爵的人选都没选出来,依朕看,再让你们吵下去,秦国公大概明年都不能下葬。”
高纬用奏疏敲着手心,目光快速移了移:“既然人选现在只有两个人了,那就今日选出来吧。”
“胡长粲。”胡长粲立刻起身出班,尽管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他还是用象牙笏挡住了自己的脸。
“你是胡氏选出的嗣爵人选之一,你自己觉得如何?”说这话的时候,高纬微微蹙着眉,想来她已经对此事十分厌烦了。
“堂叔精明强干,本宫相信就算你这次放弃了,日后也一定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在担任实权官职的同时,得到相应爵位。”
胡曦岚的话尚在耳边,胡长粲敛下眼睑,回答道:“臣能力不足,不能掌管秦国公。”
高纬沉默了一小会儿,转而问道:“胡庄,你呢?”
胡庄身上除了一个宜都侯的爵位,还有几个有名无实的闲职,其中品级最高的是正五品上的员外散骑常侍,正好可以上朝。
“臣可以继承这个爵位,臣可以继承秦国府。”高纬看到胡庄眼神中从未有过的坚定,心中微微惊讶:“那就由宜都侯兼祧嗣爵吧。”
兼祧,即一人同时承袭两家家业。
“陛下,臣以为宜都侯即使是嗣爵,也不该以世袭罔替之法袭爵。”高纬话音未落,一名青年官员忽然举笏出班。
高纬眼睛微微眯起,淡淡问道:“那依你看,该如何袭爵?”
“凭事实而论,秦国公之所以能得国公爵位,一是因其乃外戚,二则是因为成懿太后和秦国公之父被追封为郡王,按照降等袭爵的礼制,其嫡长子才被封为了国公。”
顿了顿,那名青年官员继续不卑不亢道:“无论是安平简献王(胡曦岚与胡长仁之父),还是秦国公都没有获得世袭罔替的资格,请陛下依然按照降等袭爵制度命宜都侯嗣爵。”
此人言罢,一时之间满堂寂静。
实际上,大部分朝臣都清楚胡长仁的袭爵者继承的该是郡公爵位,但碍于左娥英和胡氏的面子,加之皇帝没有说过降等袭爵之事,他们只好装聋作哑。
没曾想,居然会有个胆量大的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高纬歪了歪头,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所任何职?”“禀陛下,臣尚书左丞韦正。”
高纬转了转眼珠,又问道:“京兆韦氏?”“是的,陛下。”
当年京兆韦氏的韦孝宽追随宇文泰割据关中,之后又扶持西逃的前魏孝武帝,公然与神武帝对立,留在东魏境内的其余韦氏族人自然被迁怒打压。
好在由于韦氏是名门大族,也为了赢得山东士族的支持,神武帝并没有大肆压制,经过几十年的韬光养晦和有姻亲关系的弘农杨氏的帮助,韦氏逐渐在朝中找回了清贵的地位。
否则韦正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进入尚书省,并担任尚书左丞的要职。
高纬将奏疏扔回御案,轻笑一声:“那就依韦卿所言,宜都侯改袭襄阳郡公的爵位吧。”
“陛下圣明。”“臣谢主隆恩。”
“另外。”高纬毫无预兆地说道:“鸿胪少卿一职空缺已久,襄阳郡公你既然精通多种蛮狄语,就由你担任此职吧。”
胡庄微微一愣,随后神情立刻恢复正常:“臣遵旨。”
鸿胪少卿是正四品上官员,品级虽然不算高,但掌管外交事宜的鸿胪寺是九寺之一,只要胡庄担任少卿期间无重要过失,等现在的鸿胪寺卿致仕后,自会名正言顺地升任为既是九卿又是实权高官的鸿胪寺卿。
而且如今的鸿胪寺卿不仅年事已高,还是极懂见风使舵的人。
皇帝此举,一看就是要提携胡庄,朝臣都不是愚笨的,他们没必要冒着惹怒皇帝和左娥英的风险阻挠皇帝授予胡庄一个四品官职。
※※※
散朝之后,韦正将竹制笏板放进腰带中,转身欲走,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韦正抬眼一看,眼中的不屑一闪而过:“李大夫这是何意?”
御史大夫李集蹙眉道:“韦左丞何必要干涉胡氏袭爵之事?就不怕若是被胡氏和左娥英记恨了,连累宗族吗?”
韦正冷笑道:“我身为臣子,向陛下谏言是我的本分,何惧外戚士族的威胁!”
“再者说,李大夫不是也经常谏言陛下吗?怎么倒替我担心起来了?难道。。。”
韦正朝李集走近了两步,似笑非笑道:“您只是为了清流名声才谏言的?所以只敢在孝道上向陛下谏言,却不敢公然得罪外戚勋贵?”
李集当即涨红了脸,瞪着韦正,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
韦正收起方才的神情,拱手道:“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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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殿
“奴才叩见两位娘娘。”“起来吧,含章殿那里怎么样了?”
“已经选出来了,由小胡侯袭爵。”
“小胡侯是谁?”冯小怜挑了挑眉,询问道。
两名小内侍年纪小又地位低,自然不清楚胡庄,只好眼巴巴地看向穆宁雪。
穆宁雪一边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戒指,一边解释道:“小胡侯名叫胡庄,未及而立,是成懿太后已故三哥的独子,也是左娥英的堂兄。”
话音未落,穆宁雪话锋一转:“不过,小胡侯既年轻又未成婚,其他大臣就都轻易同意了?”
左边小内侍回答道:“陛下一开始先问的是胡刺史,但胡刺史说自己能力不足,放弃了袭爵的机会,而小胡侯则直接说自己可以继承秦国府,陛下便想让他嗣爵,没想到尚书左丞说秦国公没有世袭罔替的资格,小胡侯不该直接承袭国公爵位,所以小胡侯最后承袭的襄阳郡公爵位,并担任了鸿胪少卿一职。”
穆宁雪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原来是胡刺史让出来的。。。”顿了顿,问道:“可知那尚书左丞是什么人?”
左边内侍看了一眼右边内侍,右边小内侍接话道:“尚书左丞名叫韦正,看起来年纪和襄阳郡公差不多,出自京兆韦氏。”
“京兆韦氏?”穆宁雪当上弘德夫人不过一年有余,只熟悉外戚勋贵以及最重要的几个山东士族,对于京兆韦氏这种复起的士族并不熟悉。
冯小怜提醒道:“韦孝宽就出自京兆韦氏。”冯小怜前世在宇文达身边待过不少时间,又深得宇文达的信任,对宇文周国的朝廷很是了解。
穆宁雪点了点头,心中想道:看来是个被打压过的士族。
“对了,你方才说胡郡公尚未成婚是怎么回事?”两名内侍退下去后,冯小怜朝穆宁雪问道。
由于冯小怜前世的遭遇与她相似,使穆宁雪比起其他三女来,更容易接纳冯小怜,而且她也很想了解前世的事情。
不过冯小怜也不是愚笨之人,往往穆宁雪刚从她嘴里套出一件事没多久,她也从穆宁雪那里得知了一件事。
导致她们两今世虽相识不久,但彼此之间倒有了不少共同清楚的事。
“是这样子的,小胡侯年幼时,有云游道长对他的父亲老宜都侯说小胡侯不宜过早议亲,老宜都侯本来就痴迷黄老,加之小胡侯体弱多病,便信了那话,直到老宜都侯临终,都没有给小胡侯议亲。等小胡侯袭了父爵后,过了孝期,胡氏的族老想帮他议亲,因为他那时已快二十岁,但小胡侯非要守满三年孝期,三年之后,又找了不少理由推托,胡氏族老索性不再管他的婚事,故而他至今未婚。”
尽管胡庄已经有了郡公的爵位,但穆宁雪还是习惯称他为小胡侯。
冯小怜轻笑道:“没想到胡郡公竟是如此妙人。”“小胡侯更有趣的是,后宅里不仅没有正妻,听说连侍妾都没有。”
冯小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难怪会被相中,此人倒确实有可能重振胡氏。”
“我幸存的亲族虽不在两都,但对我来说也有益处,至少我不用为了亲族昼夜忧心。”
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这么想来,我还得感谢自尽的十一叔。”
冯小怜心念一动,问道:“你真的觉得宇文达会自尽?”
“什么意思?”“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那种到了绝境,宁愿拼死一搏,也不会自尽的人。”
穆宁雪沉默了下来,心中思绪百转,猛然灵光一现,眼睛对上了冯小怜的眸子。
冯小怜脸上出现好奇:“可是想到了什么?”
“当年我与三哥之所以要放走高仁纲,除了有我的私心,还因为我们发现十一叔要杀她,不忍之下,便忤逆了十一叔。之后,我们又发现其实是有人在指使十一叔,那个人听声音是个男人,可惜偷看过几次,都因为他脸上的狴犴面具,看不到他的样子,也查不出什么。”
即使已经成了弘德夫人,穆宁雪对于高纬的称呼依旧是高仁纲或是仁纲,至于阿纬这两个字,她委实说不出口。
正在努力回忆的穆宁雪,并没有及时发现身旁冯小怜微妙的表情。
冯小怜神色恢复如常,宽慰道:“你如果不放心的话,不妨与阿纬说一下。”
见她点头,冯小怜又开口道:“我今日待得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回去了。”“好。”
回去的路上,冯小怜一边走,一边琢磨昨日在糕点中得到那一小条丝绢。
昨晚晚膳时分,冯小怜顺手夹起离自己最近的银碟上的糕点,没曾想一咬就察觉出不对。
掰开一看,里面是一和糕点颜色相近的红绢,上面只有又小又细的几个红字:妹妹,考虑得如何?
惊惧之下,冯小怜又马上庆幸起自己用膳不喜欢身边有旁人的这个习惯。
迟疑了一下后,冯小怜立即焚毁了丝绢,残渣扔到铜盂里,又将汤和捣碎的糕点都倒了进去,才堪堪放下心。
“看来我低估了那个人的本事与狠毒。”冯小怜默默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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