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宣政殿
“堂叔祖快免礼。”高纬走下御座,扶着高岳坐到胡床上。
看高纬脸上笑意浓重,高岳不自在地问道:“敢问陛下对高瑰案了解多少了?”
“除了强盗的真实身份,其他都知道得差不多了。”“那些‘强盗’就是。。。我和高琛以及我们率领的渤海王府亲兵。”
高纬面色不变,只是问道:“为什么要杀他们?”“陛下应该知道他写了本《魏室史载》,那您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吗?”
高岳抬眼,慢慢道:“里面完整记录了孝明帝暴毙真相和尔朱荣其后的作为,以及。。。神武帝如何哄骗尔朱兆,之后趁机起事的。”“那些都是实情是吗?”
高岳大声道:“可那些是不能让天下知道的实情!一旦问世,不仅神武帝会被质疑谋图旧主(高欢是尔朱氏旧将),就连当初尔朱荣带着诸将前往洛阳勤王的真相也会被揭穿!”
平缓了一下情绪,他继续道:“当时宇文泰已经和神武帝公开对峙,若是此书问世,他正好可以抓着这些事,斥责高氏背主无德,获得天下的支持。陛下,那个时候,元脩西奔已经让神武帝威望大减,他不敢赌由他亲弟弟执笔的此书流传出去后,朝臣百姓是否还会站着他这边。他要是完了,无数人都将万劫不复!”
高纬嗓子有些哽:“。。。所以你们杀了高瑰一家?”“我们劝过高瑰,甚至于神武帝下令:命他毁去所有初稿,不许再写下去!但他太执着了,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也要写下去!而且他府上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知道里面的内容,神武帝这才下了‘灭门’的命令。”
高纬道:“但你们没有完成这个命令。”“是的,当晚我们在搜查高瑰儿女的时候,看到了趁乱离开的几个人,高琛马上派人跟踪他们,随后,我们就在一间屋子里看到了高瑰女儿高芷臻和一男童的尸体,那男童被烧毁了面部,我们无法一下子确定他的身份,随后,我们又发现管家高洪不见了。。。”
高纬冷笑:“魏宁救走了高洪和高凉翼是吧。”高岳叹气:“陛下果然了解得很透彻了。”
派去跟踪的人确定了魏宁的落脚地点后,立刻回去禀报二人,本应继续完成‘灭门’命令的两人却迟疑了。
到底是同胞兄弟,高琛不愿赶尽杀绝,并劝说高岳也放过高凉翼等人。
亲手杀了高瑰的高岳已经冷静了下来,恻隐之心和愧疚的同时发作,不但让他同意了高琛的请求,还让他命人找了一具男人尸体装成高洪,用以欺瞒高欢。
但他们也知道不能让高凉翼二人跟着魏宁去西魏,他们派去的人一边跟踪,一边寻找机会,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悄悄带走了二人。
他们按照高琛原先的吩咐将二人放在幽州蓟县境内一处放了不少钱银的宅内,佯装离去,实则日日监视着二人。
“高琛担心我派人介入的话,可能会被神武帝发现,便一直都是他跟我说二人的情况,所以在高琛死后,我就不知道他们的近况了。。。我数次派人找过,但都是杳无音信。”高岳遗憾地叹了一声。
高纬眼珠一转,回身走到御案上拿了一份奏疏交给高岳:“堂叔祖,看看这个。”
高岳打开粗略一看,眉头皱了起来,奏疏是他的儿子高劢上的:近来发现新都中的太庙周围忽有车轨之辙,但勘察之后,却找不出人迹。
高劢和冯子琮皆谨慎,不敢将此置之不理,也不敢大肆张扬,只得一边继续修建太庙,一边派人悄悄彻查太庙四周。
查了一旬后,他们终于在太庙西南侧发现一处极为隐蔽的地道,入内一看。空间甚大,而且直通太庙底部。
二人猜测这地道应该是和太庙同一时间动工的,他们不敢怠慢,连夜写了奏疏禀报高纬。
高岳一脸不可置信:“陛下怀疑此事也是高瑰的后人做得?那他们是想干什么?”
高纬在高岳面前踱步:“本来朕还在疑惑此事,但方才听你说了高凉翼他们的安置之处,我当即就觉得应该是高瑰后人了。”
“至于他们做此事的用意。。。”高纬停下脚步,冷哼一声:“为了避免偷盗和失火,新都太庙的布局是三面临水的。他们大可趁朕带着朝臣祭祖时,进入地道推倒太庙地基,然后就可以像‘河阴之变’一样,让无数人溺亡水中!”
高纬猛然回头,怒斥高岳:“你和高琛在不该心软之处施妇人之仁,造成后患无穷!还差点因为你的逃避,让朕失去一条重要的追查高瑰后人的线索!真是武夫蠢材!”
见高岳吓得不住地朝自己磕头请罪,高纬出声喊住他,吩咐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去劝劝尉粲,让他聪明些,别做傻事。必要的时候,朕需要你们给朕抓高睿。”
高岳虽然不清楚尉粲、高睿怎么了,但也不敢多言,只是叩首道:“老臣遵旨。”
※※※
武平三年十月二十日,弘德夫人穆氏于昆德殿诞下皇三子,皇帝甚喜,破例以嫡皇子礼制赏赐各宫及百官府邸,晋穆氏为左昭仪。
次日,皇三子被赐名高忱,表字元诚,封爵永昌郡公。
※※※
昆德殿
小高恒一蹦一跳地想瞧瞧刚出生的三弟:“家家,给我看看阿忱!”
窝在斛律雨怀中的小高忱眸子黑亮,看了看精神十足的大哥高恒,又看了看在陈涴怀中安静睡觉的二哥高恂,欣喜地咧开了嘴。
高紫凝笑道:“我这三个侄子,性情还真是都随了各自的母亲。”
小高恒眼珠一转,朝着高紫凝伸开双臂:“姑姑!姑姑!抱儿起来!”
高紫凝微微弯腰,刚要抱起高恒,就听到他一句充满喜悦的“兄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高紫凝感受到身后多了一个人,那人轻声道:“来,兄兄抱你。”
高紫凝赶忙闪到一边,高纬抱起儿子,侧身那一刻,状似无意地看了她一眼。
小高忱看到哥哥突然变高,更开心了,咿咿呀呀地伸出手想碰哥哥。
高纬忍不住笑了:“这小子天生爱笑,对什么事都乐呵呵的,我看他不应该叫忱,应该叫悦。”
穆宁雪忍住翻白眼的欲望:“请陛下不要把我的儿子说得跟傻小子一样。”
冯小怜微挑眉头:“我倒觉得忱字最好。”等高纬转头看她,她继续说道:“在我看来,也只有胸襟宽广,万事皆不放在心上的人才能做到一生热忱。”
斛律雨闻言笑道:“这倒有些魏晋风度的意味。”
低下头对小高忱道:“这祝福很好,希望忱儿能字如其人,一生聪慧,热忱待人。”
高纬把小高恒放到胡曦岚怀里,转头看了看周围,问道:“炘儿呢?”
胡曦岚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给了紫凝出宫的腰牌,结果棽儿和炘儿知道她心软,磨得紫凝把腰牌给了她们,还拉了素来懂事的忻儿,并且直接玩到了第二日,棽儿和忻儿的功课更是一字未动。我觉得不能不惩戒,便让人在修文殿看着她俩读书呢,博士不点头,不许放出来。”
高纬摇头:“炘儿才四岁,她哪懂读书,大概又在和棽儿瞎想主意。”
陈涴忽然道:“说起来,陛下你是该重视棽儿的学业了。”
高纬想了想,点头:“十岁了,是该好好教导了。而且我原先以为棽儿可以管教一群小的,没想到她带着他们玩得更起劲了,看来还是得给她找些年纪相当的伴读。”
“皇兄对棽儿真是如同己生,非但将她封为郡主,还要为她找伴读。只不过那些御史可能又要非议了。”高紫凝对胡棽的身份也很好奇,但她毕竟生长于宫中,知道有些事不能深究。
“不过一群乌鸦,对了,紫凝你可以帮皇兄问问你那些伴读,看她们家中有没有和棽儿同龄的男孩女孩。”
“男孩?陛下你又在瞎琢磨什么?”斛律雨皱眉看着一脸无辜的高纬。
高纬语气中满是坚定:“我不仅要让棽儿习女子常学,还要让文林馆待诏以及几位宰执教导她智谋权术!”
一时之间,满殿寂静。
最后还是高紫凝干咳了一声:“我先回去练琴了。”说完,瞥了一眼冯小怜。
冯小怜起身:“我和紫凝一起去吧,正好看看你的琴练得怎么样了。”
两人出了昆德殿后,冯小怜挥手命身后内侍宫人远离数步,自己和高紫凝相依走着。
“紫凝莫不是有心上人了?”高紫凝微微转头看着冯小怜,明明冯小怜脸上一片平静,却更让她惊心。
冯小怜仅比她年长两岁,加之她为上嫔前就教过高紫凝不少时日的音律,比起皇嫂,她还是更愿意当冯小怜是朋友。
“或许是吧。”听到如此含糊其辞的回答,冯小怜眼睑微抬:“紫凝,人虽然不能控制不对什么人产生爱恋,但是可以考虑是否要继续这份爱恋。紫凝,有些爱恋,是必须要考虑清楚的。”
“你知。。。”“怎么让宫人们离这么远?”高紫凝还未说完,就被人出声打断。
高紫凝清晰地听到蹀躞带因为碰撞而发出的声音,牙齿下意识咬紧,手默默攥紧衣袖。
高纬在高紫凝身后站定,再次问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冯小怜微微一笑:“没什么,一点小秘密。”
高纬扶住高紫凝的肩膀,叹道:“不曾想,豫章对我也有秘密了。”
高紫凝心中升起一阵怒意,抬头道:“皇兄隐瞒得才多吧!”
高纬下意识想反驳,余光陡然看到几个端着檀木案,正在走来的内侍。
“奴才叩见陛下,叩见娘娘,叩见殿下。”“平身,你们端的是什么?”高纬仔细一看,案里是数份帛书。
为首内侍抬起自己端着的木案,轻声回答:“这些是内侍省挑选出来的命妇写的贺皇三子诞生辞文。左皇后让奴才们直接送来昆德殿。”
齐宫遵照前魏旧例,皇帝的嫡出子女及其宠妃所生子女诞生后,京城五品以上官员的妻子都必须得在三日内呈上贺文,再由内侍省拣选其中优异者,交于皇后查看,皇后若是满意,则命内侍省按例赐赏。
高纬点点头,走过去拿起了一份,展开一看,只觉得文章虽好,却无多大感触。
高纬随手将帛书递给冯小怜,正欲继续和高紫凝说话,却被冯小怜的一声低叫打断了思绪。
“怎么了?”冯小怜惊惶地指着帛书:“我感觉这份帛书特别熟悉!”
高纬拿回帛书,细看末尾落款,眼中划过惊诧,心下略一思索,惊诧变成了震惊。
※※※
晋阳宫,圣寿堂
高纬仔细翻阅了手中文稿后,对身边的颜之推和李德林点头赞许道:“编撰得很好,朕很是欣慰。”
通直散骑常侍李德林躬身作揖:“这也是因为陛下创立了文林馆,提前收存了众多书籍,臣等编纂起来才可以如此轻松简便。”
高纬笑道:“你们两位总编纂做得比朕预期得更完美,等这《圣寿堂御览》完成了,朕不但要重赏你们,还要继续委你们以重任!”“臣等必当竭尽所能!”
给事黄门侍郎高阿那肱笑道:“《圣寿堂御览》是第一部完整记载西周以来所有逸闻史料的典籍。此书若成,陛下必将闻名于士庶!”
高纬得意道:“等公主皇子们开蒙了,就让博士们将此书教授于他们,使他们可早通世间道理。”
高阿那肱一脸惊叹道:“陛下果然深谋远虑,臣等望尘莫及!陛下日后定是青史中难得的慈父明君!”
高纬大悦,下令赐高阿那肱数十匹大茱萸锦和小茱萸锦。
曹平眼中露出不屑,轻声冷哼:“胡奴好谄媚。”
高纬身边的六个给事黄门侍郎中只有高阿那肱是靠媚上升迁的,而且很受高纬宠信,就算是高阿那肱依附过同为胡人的和士开,高纬也未曾追究。
※※※
“我要杀了高纬!我要杀了他!”“爷!冷静些!”刘辉死死抱住仞的腰腹,阻止他冲出去。
仞散尽力气,跌坐到软榻上,随手扔掉环首刀,喘着粗气道:“我祖父一家就是因为写那种书籍才被高欢杀了的,如今他的子孙居然堂而皇之地编纂同类书籍,还想留名青史!凭什么!凭什么!”
刘辉跪下劝道:“爷,奴才也知道您生气。但您现在还不能和高纬直接对抗,求您再忍一次吧!”
仞咬牙道:“就算不能抗争,我也不能让他继续这么快活!”
※※※
武平三年十月末,妖人郑子饶聚众谋逆,自称长乐王,并在当日悄然渡过黄河,出其不备地攻占西兖州的乘氏县。
西兖州刺史闻之大惊,一面上奏朝廷,一面调兵镇压,却因州内守卫薄弱,被郑子饶打败。
郑子饶趁势以妖术惑众,愚者深信,短短十数日,跟从者多达数千。
十一月初十,野雉集于晋阳宫宣承殿的御座前,皇帝令擒之,挑选其中优良者,以作斗鸡之用。
※※※
宣政殿
高纬坐在御座前的台阶上,皂皮靴悠闲地轻点毛毯,毛羽艳丽的雄雉被她抱在两腿之间,手中软刷轻巧地梳理着鸡身。
“陛下,那妖贼郑子饶叛逆在前,晋阳宫正殿又忽然多了野雉,还是聚在御座前,显然是有人想制造出上天不满陛下致使京中多怪异的假象,用心实在歹毒,必须彻查!”
侍中刘成蔚话音未落,苏靖立刻上前禀报:“是的,陛下,晋阳市井已经传出流言,说野雉集于御座,是预示着陛下将沉溺女色,成为昏君庸主。陛下应早日处置此事!”
高纬闻言大笑:“朕倒觉得此事并不是全然坏处,至少朕还得好几只千里挑一的斗鸡呀!”
尚书令唐邕慢悠悠道:“郑子饶已成势力,陛下该出兵平叛了。”
高纬将斗鸡交给内侍,一脸轻佻道:“宣南阳王和琅琊王回晋阳,令其统兵五万前往西兖州平叛,不擒郑子饶,不准回晋阳。”“遵旨。”
※※※
武平三年十一月十六日,皇帝率百官至晋阳南郊,举行一年一度的冬至祭天。
身着冕服的高纬步履缓慢地走下祭天台,正巧此时冷风吹面,高纬忍不住抬袖轻咳,脚下一不留神踩空,身子整个往右、倾去。
右侧的冷轩伸手扶住她,心中惊诧皇帝清瘦至此,嘴上提醒:“陛下当心。”
“胡狗皇帝!”冷轩闻声抬头,看到一丝剑光和一双凌厉的眸子,心中一惊,迅速伸出手抓住剑刃。
杀手用尽全力捅向前方,剑刃割破冷轩手中皮肉,血染剑身。
高纬遽然身子一抖,利剑顺势避开冕服上的玉饰,直直刺入她腹部。
冷轩大喝一声,踢开杀手,杀手摔到台下,被领军大将军韩凤一刀劈成两半。
赵书庸急忙来扶高纬:“爷!奴才这就扶您回宫!”
高纬低头看了一眼流血不止的腹部,心中大怒,对跪在台阶下的韩凤喊道:“韩长鸾!抓住他们!”
“遵旨!”韩凤(表字长鸾)抽出还在滴血的环首刀,指着正在和禁军缠斗的杀手们,对充当包围圈的禁军命令道:“一个都不许放过!不论死活!”
“陛下!陛下!”“快回宫!命太医去宣政殿等着!”“我来背陛下!”
韩凤抬头一看,皇帝已经晕过去,冷轩把皇帝背到背上,跑向不远处的玉辂。
武平三年冬至,皇帝于祭天大典中遇刺,斛律皇后震怒,下旨诛杀擒获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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