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大明宫,宣政殿内殿
斛律雨看太医院正起身,连忙开口:“陛下怎么样了?”“娘娘莫慌,陛下已经止血了,好好休养就可以完全痊愈了。只不过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让陛下忧心。”
胡曦岚皱眉:“那陛下怎么还没醒?”“陛下失血过多,又在期间动了怒,所以才会昏迷,万幸并无大碍。”
斛律雨挥手:“你们下去吧。”“是,臣等告退。”
斛律雨沉吟片刻,转头吩咐赵书庸:“宣咸阳王进宫。”“慢着!为何要这样?”
斛律雨看向胡曦岚,蹙眉道:“陛下昏迷前,下令让琅琊、南阳二王统兵平叛。他们还没到晋阳,陛下就遇刺了,二王自会被猜测,我让咸阳王进宫,也是为了稳定局势。”
胡曦岚冷笑:“未必吧,毕竟现在储君已经确立,陛下昏迷期间要是发生什么事,太子是可以被母族直接拥立为帝!”
“左娥英妄言什么!你要是这么说,我倒想问问为什么刚命琅琊王回晋阳,陛下就遇刺了!”斛律雨说话一如既往地不甘示弱。
斛律雨嘴角露出讥讽之笑:“想来也是,琅琊王的母族可也是胡氏呢!而且有太子但传位亲弟的,本朝不就已经有了孝昭皇帝这个前例嘛!”
“左皇后是怀疑胡氏想做第二个娄氏吗!”“胡氏不像吗?”“你!”胡曦岚气得把茶盏掷于地上。
陈涴、穆宁雪和冯小怜连忙上前劝两人,赵书庸怕被迁怒,悄悄走出宣政殿。
一出殿,他就看到还在殿外等候的冷轩,走到冷轩面前,看了一眼他已经包扎好的右手,温言说道:“侍郎回府休息吧,这次救了陛下,肯定会被重赏的。”
“好。”冷轩抬头看一眼还在传出争执之声的宣政殿,离去前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眼珠。
※※※
当夜,乐平驿,驿馆卧房
正在和高俨商议事情的高绰突然看到窗棂一道黑影,起身大喝:“什么人!”
高俨一边起身,一边拔出环首刀,找准目标,用尽全力投了过去。
环首刀快碰上那人时,一柄软剑挑开了环首刀,随后那人将软剑重新放回腰间。
高绰将灯全部点亮,那人脸上的狴犴面具被灯光照得熠熠生辉。
高绰瞪目:“狴犴?!你是帮过和士开和宇文达的那个人!”
高俨惊怒:“你居然敢出现在我们面前!来人!。。。”
“琅琊王莫急。”那人取下面具,露出真实面容。
看到两人的震惊,那人勾起嘴角:“我与高家的渊源不浅。”
高绰回过神,但心中震惊未平,问道:“你是高家的?”那人点头:“两位殿下可以称呼我为仞。”
高俨冷笑:“你既然是高家的人,又为何要帮和士开和宇文达?”
仞淡然道:“良禽择木而栖,当今皇帝并非仁君,我只是在选择明主而已。如今。。。”说着,向高俨肃然一揖:“琅琊王殿下就是我眼中的明主!”
高俨大怒,拍案起身:“放肆!马上给我滚!”
仞朗声道:“殿下觉得皇帝突然不祭祀武成帝,是为了什么?”
高俨身子一僵,高绰趁势拉回他,对仞低声道:“继续说。”
仞朝着他们走近几步,轻声道:“先是将你们外放,接着不再独祭武成帝,之后又对你们有功不赏,有错必罚。两位殿下觉得皇帝是为了什么呢?”
“你少胡说!”“琅琊王殿下!您那幅苍鹰图已经被黄门侍郎冷轩禀报皇帝了!”仞此话无异于晴天霹雳,震得高俨一下子愣在那里。
仞微微一笑,继续道:“野雉集于御座,民间又出现流言,皇帝岂会不怀疑琅琊王。”
侧头看向高绰,说道:“你们虽是和皇帝一起长大,但毕竟君臣有别,皇帝也觉得南阳王与琅琊王感情更好,所以对南阳王殿下也不放心了。”
高俨握紧拳头,又问道:“既然如此,陛下又为何要我们去平叛呢?”
仞冷笑:“两位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猜疑,又何必自欺欺人。朝中名将无数,勋贵中有斛律光、娄仲达等人,宗室里有高长恭、高睿等人,更别说皇帝的亲信将领们了,何须派从未上过战场的你们。此去平叛,两位若是一去不回,皇帝自会顺势追赠你们;但若是平叛成功了,只会让皇帝更加猜忌你们,更想杀你们。”
高绰额角泛起细汗,咽了一口唾沫:“那我们不就必死无疑了嘛!”
“也不尽然。”仞从袖袋中拿出一卷羊皮地图,在案几上展开,指着地图的邺都道:“两位殿下请看,从晋阳到西兖州,必会经过邺都,两位可在率军经过邺都时,先驻扎在邺都城外,然后派人以皇帝被挟持为由,矫诏命鲜于世荣(现任京畿大都督)率军随你们去晋阳勤王。鲜于世荣忠于高氏,琅琊王又是皇帝胞弟,定然会被相信。就算事后鲜于世荣知道是矫诏,他在京畿卫中的威信不如你们,至多自刎,邺都和那三万京畿卫依然是两位殿下的。”
仞的手指滑到地图的晋阳上:“晋阳里的禁军、晋阳卫以及皇帝从邺都带来的京畿卫,去掉给两位的五万军队后,便只有五万了。领军大将军韩长鸾和晋阳都尉(掌管晋阳卫)綦连猛又都是只知道愚忠的武夫,何足为虑!”
见高俨想说话,仞笑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是驻守在并州军营的晋阳铁骑吧。的确,皇帝也是因此才不担心晋阳安危的。但晋阳骑隶属于皇帝,皇帝若是昏迷,不能下令的话,晋阳骑就只听令于晋阳都督。皇帝想用晋阳都督之职收买娄仲达,但娄仲达必然因其弟之死,而对皇帝心生怨怼。两位殿下得了京畿卫后,高睿就会去联系他。另一个都督高景安素来谨小慎微,又岂敢参与皇室之事。有了高睿和娄仲达,这十万晋阳骑还能不成为殿下的囊中物吗?”
高景安是元魏的远支宗室,本名元景安。天保末年,文宣帝高洋欲诛杀元氏近支,元景安担心被株连,上疏请求改姓,高洋便赐姓高氏。
高景安才干出众,廉洁清正,且镇边期间屡有功勋,高睿被解兵权后,高纬封高景安为吴国公,命其执掌晋阳骑。
高济案后,高纬为了抚慰娄氏,令娄仲达与高景安共掌晋阳骑。
高俨将手缩回袖中,默默攥紧,平静道:“请继续。”
“高齐的剩余六十万正规军分为十部,其中的幽州军由荆山王斛律羡统率,用以稳定幽蓟及汉四郡和三韩旧地(朝鲜半岛),但却是最容易夺下的。斛律家族忠于皇室,琅琊王殿下可以皇帝名义借故软禁斛律光等人,然后召斛律羡回晋阳,再派人顺势接收幽州军,那幽州军镇守之地便成殿下的了。”仞指着被朱砂画出来的一个大圈说道。
高绰不以为然道:“斛律武都和斛律世雄现在都外放为刺史,他们要是知道斛律家族出事了,岂会善罢甘休。说不准会联合陛下信任的那几个将领起兵!”
仞的笑容陡然变得阴鸷:“那就太好了。”目光对上高俨:“琅琊王殿下刚好以谋逆之由,诛杀斛律氏,进而废黜斛律皇后和太子。这样一来,不但可以除去一个敌对家族,更能让您成为皇帝的继承人!”
高俨和高绰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的眼中都出现了惊惧。
高俨强压住浓烈的不安情绪,面上淡然地问道:“没了斛律家族,我们又该怎么对付那些起事军队呢?”
“刘廷、赵焕和冯文深得皇帝信重,不仅因为他们善用用兵,更因为他们尽职尽责,这三人就算是起事,也不会愿意高齐因此大乱,一定会在其所镇守的巴蜀、苗疆、江南以及黄河流域留下一部分将领和精兵。至于其他要地的军队:耀明军和丰州军需要镇守突厥旧地和防范波斯国、契丹;祁封军和燕势军则需要坐镇吐谷浑在内的西域旧地和西南各国旧地及防备大食国;夷望军驻守夷州(台湾),遥镇倭国旧地;而岭南军也需坐镇岭南及海上诸岛。不到大乱之时,这些军队只会中立。那么刘廷等人能调动的军队,至多二十万。”
顿了顿,仞指着洛阳:“洛阳既有粮仓又有武库,琅琊王殿下在得到幽州军后,就应立刻派娄仲达等人率军入洛阳,得到粮仓的同时,也可凭此与关中的赵焕对峙。如此一来,琅琊王进可与赵焕争夺黄河流域,从而徐图天下,退也可做一诸侯强国!”
高俨听完后,忽然冷笑:“这么清楚高齐军制的,只能是朝廷重臣,或是天子近臣。你到底是谁?!”
仞面色不变:“在大事未成前,我的身份并不重要。”
高绰抬眼看他:“你刚刚说得很好,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陛下昏迷不醒,陛下只是轻伤,如何能昏迷不醒?而且你连真实身份都不肯说,让我们怎么相信你?”
仞微微眯眼:“皇帝会昏迷的,直至。。。皇位易主。”
仞将面具重新戴上:“那就用皇帝的昏迷不醒来作为我的诚意吧。”
转身看向两人,面具下的眸子平静如水:“如果想和我合作的话,两位殿下就率军驻扎于此,我会派人来找你们的。”
仞推开窗棂,翻身而出,却没有离去,而是悄无声息地贴住楼壁。
卧房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响起兄弟俩的声音。
高绰的声音里充满犹豫:“阿俨,你真打算和那个人合作吗?”
高俨沉声道:“二哥,我不甘心给一个小儿下跪称臣。”
房外的仞闻此,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
宣政殿,内殿
“让韩长鸾进来。”赵书庸刚放下玉碗,身后的纱幔里传出高纬的声音。“是。”
“臣参见陛下。”“坐到脚踏上来。”“谢陛下。”韩长鸾丝毫不迟疑,连忙坐到脚踏上。
纱幔里遽然伸出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握住韩长鸾的右手,高纬低声道:“都督,你会保护我吗?”
听到这个称呼,韩长鸾内心震荡,眼眶立时酸涩。
韩长鸾出身六镇勋贵,外祖母又是娄太后的堂妹,加之精于骑射,得以少年时期就入宫担当禁军中的羽林郎(专门由勋贵子弟担任),后因功迁任羽林都督。
高纬尚在东宫时,高湛拣选二十位都督作为她的近身侍卫,韩长鸾就在其中。
高纬当时径直韩长鸾面前,拉住他的手,笑眯眯道:“都督,看儿来。”
韩长鸾年长高纬二十二岁,虽然高纬算是他的表“弟”,但年纪比他长子还小,韩长鸾待其爱如己子,常在东宫陪同高纬玩乐。
高湛崩逝后,高纬命其担任领军大将军,袭封高密郡公,赐其长子韩宝仁尚临海公主(高演幼女)。
韩宝仁和临海公主的长子满月时,高纬亲自到韩府祝贺,授韩宝仁开府仪同三司之职,并给那个孩子赐名韩昌。
韩长鸾回忆起高纬待自己的种种,心头一热,略有激动地说道:“臣的生命就是用来给陛下效忠的。”
高纬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开口问道:“琅琊王他们到哪里了?”“昨日斥候来报,二位殿下已经到乐平驿了。不过因为琅琊王突然发热,所以需要在乐平驿停歇几日。”
韩长鸾感受到掌心的手猛地用力,耳边传来高纬的声音:“都督,如果我让你杀了琅琊王和南阳王,你可会遵命?”
韩长鸾微抬眼睑,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的任何命令,臣都会遵守。”
※※※
高纬把玩着掌中的小瓷瓶,挑眉看向对面的冯小怜:“他送过来这个,是想做什么?”
冯小怜摇头:“我那个所谓姊夫只让我设法使你服下,其他一概没说。大姑祖查验了一下后,告诉我此物的效用是让人昏迷,而且不服解药就无法苏醒。”
元玉是冯小怜外祖父孝明帝元诩的妹妹,本来应该直接称呼姑祖母。但想到还有李嫣,冯小怜便依照穆宁雪的提议,称元玉为大姑祖,称李嫣为小姑祖。
高纬面露不解:“他就这么相信你会遵照他的意思?”“。。。他说如果我不遵照他的命令,女色亡国的谶语就将被安在我身上。而且他还提醒我,我父亲和阿姊还在他手上。”
“难怪。”见高纬一边点头,一边露出诡异的笑容,冯小怜心中浮现异样,伸手想要拿回瓷瓶:“行了,还给我吧。”
“别呀,我要喝的。”高纬将瓷瓶放到枕边,邪笑着把冯小怜拉到怀里:“不过在此之前,咱们要先做一件事。”
高纬低头含住冯小怜脖颈的肌肤,手顺着冯小怜腰线,滑进衣襟,嘴里含糊不清道:“想你了。”
内殿外的赵书庸忽然听到里面传出闷响,心里一惊,想推开殿门之际,又听到里面传来冯小怜的轻声呻、吟:“你轻点。。。慢一点。。。”
又侧耳仔细听了听,果然还有高纬的低喘。赵书庸面上升温,立马后退数步,强装严肃地吩咐内侍和宫人们不许打扰皇帝和隆徽嫔。
※※※
武平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帝伤势恶化,昏迷不醒,朝政不得不暂时由诸宰执处理。
十一月二十八日,南阳、琅琊二王归至晋阳。
为平息朝野的猜疑,加之考虑到皇帝早已命二王前往西兖州平叛,尚书令唐邕遂令二王立即接管兵马,并于同日离开晋阳。
十二月初一,二王率军驻扎至乐平驿。
当夜,乐平驿大营,统帅帐营
高俨盯着面前的黑须男人,询问道:“你有何事要找我们?”
男人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一物,罩到脸上。
看到男人脸上的狴犴面具,高俨并没有多惊讶,淡然道:“这是什么?”
“琅琊王既然不认识这面具,那可认识一卷羊皮地图?我记得那地图上标注了邺都。。。”高俨面色微变,大声道:“好了!不要说了!”
坐在榻上的高绰放下茶盏,悠然道:“你的主子是仞?”
黑须男人点头:“主子派我前来是为了询问二位殿下对于之前商量之事的决定。”
看兄弟俩默然不语,男人心中了然,故意说道:“两位殿下若是不能决断,那小人就如实报于主子了。反正高氏宗室中的有心人多得是。”
说罢,男人转身欲走,高俨急忙喊道:“且慢!”
踌躇了一会儿,高俨解下腰间的玉印和一枚腰牌,走到男人面前,将玉印和玉牌递给他:“这是本王的私印和王府令牌,就把它们当做本王合作的诚意吧。”
男人查看确认后,侧身看向高绰,高绰松开紧握成拳的手,也将自己的玉印和腰牌交给男人。
男人点点头,把两人的信物放入袖中,抱拳道:“小人告辞。”
男人走后,高俨与哥哥对视一眼,随即露出一个微笑。
※※※
十二月初六,二王刚至邺都,西兖州传来露布捷报:奉旨巡视东南诸州武备的领左右将军皮景和到达南兖州时,闻郑子饶叛乱,当即率领南兖州数百精骑至乘氏县,大破叛军,并生擒贼首,西兖州遂定。郑子饶现已在押往晋阳的途中。
朝廷闻讯,下令南阳、琅琊二王立刻回晋阳,将兵权交还兵部。
十二月初八,赵郡王世子高整信行猎时,不慎坠马,伤及腰腿,太医诊断很可能终身无法行起。
赵郡王妃大受刺激,猝然重病,赵郡王以“照顾妻儿”为由上疏告假,朝廷准允。
五日后,夜,赵郡王府
仞踏墙入府,观察到王府灯稀人静,眉间立时蹙起,突感情形不妙,停下脚步,扶住旁边槐树,还未攀上,就听到一句“围住他!”。
仞抽出软剑,挑掉离自己最近的一圈兵士的武器,飞身将他们踹倒。
仞正欲借撕开的口子离开,却被两柄环首刀的连连劈砍,逼得退回了包围圈里。
接着兵士的火炬,仞看清了敌人,心中又惊又怒:“高景安!娄仲达!怎么是你们?!”
仞心中思绪百转,双目怒瞪,大喝道:“高睿!你背叛我!”
话音未落,王府书房瞬间打开,高岳走出来,冷笑道:“等你好久了!”
娄仲达身子一移,挥刀猛攻仞的面部,仞被迫举剑阻挡,步步后退,余光看到身后一排锐利的长、枪。
“主子小心!”十数名黑衣人落到院中,挥刀对战充当包围圈的兵士。
高岳见状,大声命令:“放箭!”
包围圈的兵士闻言避到一旁,接连不断的羽箭射向正在缠打的三人,黑衣人迅速排成两排,挡住他们,砍断急速而来的羽箭。
但由于羽箭数量过多,黑衣人渐渐体力不支,被羽箭接连射中。
仞听到持续不断的闷哼,忍不住分神,被高景安一刀砍中腹部。
高岳估摸差不多了,下令道:“不要、射、了!免得伤了两位都督!”
方才的兵士又重新组成了包围圈,或多或少都有伤的黑衣人出现了难以挽回的溃败。
娄仲达正想趁机擒住仞,猛地被一个黑衣人抱住,心中大怒,手中环首刀大力捅向黑衣人,黑衣人的鲜血染湿了他的铠甲,却依旧紧紧抱着他。
混乱之际,他看到高景安也被一个黑衣人抱着,仞趁机使出轻功离开。
高景安踹开已经成为尸体的黑衣人,刚想追赶仞,就被一个人拉住。
恢复自由身的娄仲达走到他们身边,蹙眉看着高岳:“清河王!你干什么!再不追那个人就跑了!”
“不用担心,会有人抓他的。”打量了一下满身血污的两人,高岳挑眉:“两位还是先去沐浴更衣吧。”“好。”
书房内
尉粲看了一眼重新回到书房的高岳,转头对被两名兵士围住的高睿叹道:“须拔,你要恨我,便恨吧。”
高睿冷笑:“你这个只顾富贵,不顾亲情道义的混蛋,也配让我恨你?”
低头看着双手,高睿的笑容慢慢变大:“你虽然用药让我全身无力,让我不能逃出王府,但我还是能做一件事。”
高睿右侧的兵士被猝不及防地推开,腰间的环首刀也被顺势抽出,左侧的兵士立马伸手去拦,结果被高睿踢翻。
高睿看了一眼向自己跑来的高岳、尉粲,将环首刀横到脖颈上,狠狠咬牙,尽力一划。
高岳、尉粲大惊,异口同声地喊道:“须拔!”
※※※
仞捂着腹部伤口逃回西城的宅院,刚落地就感到脚下疲软,幸好被人扶住。
看清那人后,仞松了一口气,恢复本声:“扶我进去。”
坐到正堂里的坐榻上后,仞又吩咐道:“去帮我拿金疮药。”
看着那人举步离开,刚想平稳心跳,腹部的剧痛便让他情不自禁地闭眼抽气。
脑内的昏厥感被腹部突如其来的清凉驱散,仞睁眼看去,微微惊讶:“这么快就找到了?”
那人点头,仞重新闭上眼睛,叹道:“刘辉,高睿背叛了我,计划。。。失败了。”
刘辉的手停了下来,旋即站起,冷声道:“你确实是失败了,但却不是因为高睿。”
仞勃然而起:“你是谁?!”他现在失血,导致有些耳鸣,竟听不出着是谁的声音。
仞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刘辉”摘掉头巾,撕掉人、皮、面、具,那人的真实面容显露出来。
“高纬!”仞瞪着高纬的蓝紫色眸子,化手为爪,抓向她的面部。
高纬快速退后数步,一支利箭破空而出,射穿仞那只化爪的手。
仞刚忍痛拔了利箭,另一支利箭就射进了他的肩膀处,紧随其后的是两个拿着弩、弓的男人。
“高俨!高绰!你们怎么会。。。”高俨笑着接过话:“我们怎么会在这里是吗?是啊,按照常理,我们应该要么在回晋阳的途中,要么就停留在邺都是吧?”
仞扫视一遍三人,拔下肩膀处利箭,把两支沾着血的利箭掷向高绰高俨,趁着两人躲闪之际,跑出屋子。
没想到等着他的是更大的震惊:身着重甲的韩长鸾骑马跑进前庭,在他身后跟着数十名罩着铁面具的骑兵。
仞仔细端详了下他们的装扮和武器,不敢置信道:“百保鲜卑!”
百保鲜卑是一支全部由鲜卑武士组成的重甲骑兵,虽然只有五千人,威力却足以与二十万大军相比。
文宣帝初登帝位,便认识到高齐四周都是劲敌,下诏从军队中挑选勇士,让其以一人抵挡百人,不死者则选入新军中,最终选了五千精兵。
因新军基本为鲜卑人,高洋于是为其取名:百保鲜卑。
百保鲜卑虽归于禁军,但实力远甚其他禁军,军纪也最为严明,被高洋选为最贴身保护自己的军队。
凭着这支精兵,年轻继位的高洋威压西魏宇文泰,击破北方诸胡,攻灭柔然,屡破突厥,逼得西人北胡都尊称他为英雄天子。
南陈突厥联军合攻高齐时,百保鲜卑由高长恭和高睿统领,充当先锋军,破军数万,联军士气因此大减。
也是依靠着百保鲜卑和其他军队的配合,高齐才能势如破竹地消灭大小数十国,达到空前辽阔的疆域。
百保鲜卑的甲胄装备最为完全,就连战马都披着重甲,而且每个人除了腰佩环首刀,还都有一柄可以刺穿成人身体的长槊,所以旁人一看他们的武器就知道他们的身份。
仞一看到他们,心就凉了,别说他现在受了重伤,就算是毫发无损的他都未必能从百保鲜卑的长槊阵中逃离。
他做梦都没想到高纬居然会派非战场不出的百保鲜卑擒捕自己。
高纬带着两个弟弟走出来,勾唇笑道:“可愿意听我说了?”
仞摘下狴犴面具,勾唇反问高纬:“你知道我是谁了?”
仞的声音已经从痛极时的沙哑恢复成正常嗓音,高绰一听他的声音,就脱口而出道:“你是冷轩?!”“应该是高轩吧。”高纬冷冷道。
“谁要姓高!你们当我稀罕高氏的身份吗?!”仞不顾伤势,冲着三人大吼。
高纬决定不继续刺激他,主动转移话题:“实际上我很早就怀疑你了。”“哦?因为什么?”冷轩索性坐到地上,做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高纬语气轻缓向他解释:“你的计谋真的很缜密,但是你忘了人算不如天算这话。你杀宇文达的时候,有个狱吏中途醒了,还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大概是觉得俯视不方便,高纬走到台阶下,撩起下摆,坐到阶上:“当时我就想,你接连与和士开、宇文达等人合作,看来是非得置我于死地了,我又接着想,你既然两件案子都牵涉其中,肯定清楚阿俨和仁通大哥对我的帮助有多大,所以我就故意将他们外放。再装作耽于玩乐的样子,实则一直在查你的身份。我从高氏长辈那里得知了高瑰案,随即开始猜测你的真实目的或许未必是想夺位。接着,隆徽嫔也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细节,我慢慢地猜到了你的身份。”
“她果然也投靠了你。”对于冯小怜的部分,冷轩的惊怒已经所剩无几,抬头看向高纬,发出一声冷笑:“没错,我不想要高氏的皇位,也不稀罕高氏的皇位!”
高俨向前走了一步,对他说道:“老实告诉你吧,我们外放之后所受的待遇都是和皇兄商量好的,包括那幅苍鹰图,也是皇兄给我的。就是猜到了你肯定会根据此图,认为我有夺位之心。”
高绰也露出嘲弄的笑容:“你也不想想,我养了那么多条狗,为什么待在两都这么多年都没出事,一外放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高纬看了他们一眼,继续道:“我在知道你可能是我经常见到的人后,很快就想到了很多平日被我忽视的事情。你说过你游历过包括苗疆在内的许多地方,那个蛊虫就是生在苗疆,而且最后又是你提供线索和方法帮我解蛊。”
冷轩低声一笑:“那个时候我已经根据你的反应,看出穆夫人在帮你,加之宇文达、高济愚蠢,我怕会被因此暴露身份,便想凭借帮你解蛊,来获得你的信任。”
“你确实成功了。”高纬的眼中出现遗憾之色:“实际上,我对你的怀疑并不算多,直到我得知高凉翼曾经住在幽州,而新都选在幽州也有你的介入。你还记得我两月前问过你父亲的名字吗?凉翼,冷羽,可真相似啊!若是不知道高瑰案,谁又能联想得到?除此之外,隆徽嫔也发现你夫人的字迹很眼熟,偏偏更巧的是,你夫人和隆徽嫔阿姊,也就是仞的夫人先后怀孕了。因为这些“巧合”,我对你增添了不少怀疑。”
“所以我故意带你去看《圣寿堂御览》,想着如果真的是你的话,你定然会愤怒出错,果然很快就出了野雉集于御座一事。晋阳宫虽然地位重要,但到底不是居住之宫。所以不论是禁军还是宫人内侍都远少于大明宫,你手下的高手自是有办法进去,而且你是我的近臣,肯定清楚晋阳宫的宫殿布局。”说到利用高瑰案来激怒冷轩时,高纬很不自在。
冷轩点头:“确实如此,而且之前的晋阳死魃和狐媚截发也是我做的,都是为了让百姓怀疑是因你施政不仁才导致怪异频发。”
高纬长叹了一口气:“我那时也大致确定仞就是你了,便让左皇后和左娥英假意不和,让你误以为斛律氏的胡氏的矛盾已经严重到后妃不宁的地步,更让你以为斛律家族敌视阿俨。你果然中计,去找了仁通哥哥他们。还在麻痹大意之下,直接说出了你对朝廷的了解。我也是因此,彻底确认仞就是你。”
“照你这么说,莫非连冬至祭天被刺杀也是假的?”高纬点头,语气中多了一些骄傲:“那些刺客是一些死囚,我以善待他们家人为条件,命他们假装刺客,难道你没发现他们除了轻功之外,其他功夫都不算好吗?那是因为我的人只教了他们轻功。”
“但我明明看到你流血了。”高纬指了指腹部:“冕服厚重宽大,完全可以放一个血袋。你如果仔细一些的话,背我的时候,说不定可以发现。所幸,你没发现。”
冷轩听完,丝毫不怒,反而哈哈大笑:“原来如此,难怪我输了。高纬,你确实有一个皇帝该有的智谋。”
高纬怒中带悲地说道:“你在我身边待了五年,整整五年!我一直很欣赏和信任你!我甚至于很多次想过让你担当下一任的宰执之首!可你还是要与我对立!”
冷轩敛容:“陛下,我今年二十六岁,我是在你身边待了五年,可我遇到你之前的二十一年,都活在悲愤和仇恨里!天保二年的彭乐案,使我父亲暴露了行踪,文宣帝高洋因此怀疑高瑰案有漏网之鱼,下令搜捕,我父亲不得已带着我离开幽州,并正式将家仇灌输给我。”
高俨问他:“彭乐案是你父亲主导的?”“是的,我父亲得知彭乐是查案官员之一后,便去与彭乐合作,彭乐愚蠢,但也有野心,立刻答应了。父亲从彭乐那里探听到高琛死因不简单,便放出高琛之死的流言,想逼着高睿查高琛案,借此引出祖父案,没想到高睿心机深沉,不肯轻易出手,使得父亲计谋失败,彭乐被杀,无数人被连累,父亲晚年也很愧疚连累了那么多无辜者。”
说到这里,冷轩冷哼:“不曾想,二十多年过去了,高睿依然如此,还是为富贵出卖了我。”
高纬摇头:“是我让高岳和尉粲抓住了他,再令不知实情的高整信和高睿妻子假装受伤和重病,那封告假奏疏也是高岳写的,就是为了让你怀疑高睿背叛了你。事实上,赵郡王府里的军队已经足足等你四夜了。高睿,没有背叛你。”
冷轩愣住了一下,随后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你派刘辉和仁通哥哥他们联系,应该是很相信刘辉的侦查能力吧,却没想到我手下的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到这里。今夜你一离开,我的人就通知了我,我们火速控制了这里,准备将你瓮中捉鳖。”
冷轩环顾了一下四周,不解道:“刘辉在哪里?”
高纬闻言,反而沉默了,高俨见此,指着西墙回答道:“他想逃走,被百保鲜卑用长槊钉到墙上,当场就死了。”
冷轩顺着高俨的手指看去,墙上的血迹还很新鲜,正缓慢滴到地上。
冷轩怔然良久,双手慢慢握成拳,朝高纬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和士开叛乱的时候,你派去通知高睿的那个人,是我杀的。”
“你说什么?!”“当时我派人刺杀你,结果那个人不但救了你,还杀光了我的死士。我气不过,就想在他去晋阳的路上,杀了他,没想到还是被他联络上了高睿。”末了,冷轩补充了一句:“也是我射杀了和士开,我怕被那个狗才暴露我的身份。”
“混蛋!”听到其实是冷轩杀了高绍德,高纬勃然大怒,大步走到冷轩面前,抽出右侧百保鲜卑的环首刀,狠狠捅进冷轩身体:“你居然敢杀了他!你居然敢!”
冷轩闷哼一声,强笑道:“虽然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但高睿告诉我,他的身份不简单,我当时就猜测他应该是你重要的人,现在一看,果然如此呢。”
“你是故意激怒我,好让我杀了你?!”冷轩强忍剧痛道:“陛下,我求你,放过我的妻子,求你看在她好歹是冯小怜亲阿姊的份上,饶过她吧!”
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飞快流逝,他略费劲地喘了一口粗气:“还有,不管你信不信,我也想过要真心辅佐你,并且想过不止一次,但我的想法终究还是敌不过我的家仇。陛下,我们的命运注定如此。。。”
冷轩开始急促地喘息,脸上浮现出濒死前特有的红紫色,趁着身体的不自觉抽搐,他抓住高纬的衣襟,在高纬惊惶的喊叫声中,冷轩断了气息。
“阿姊!”高纬微微抬头,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被人推开,冷轩的尸体也被来人抢走,高纬仔细一看,原来是冯意怜。
冯小怜急匆匆地跑到高纬身边,差点因为踩到厚雪而滑倒,幸亏被起身的高纬扶住。
高纬朝她低声询问:“不是让你带着你父亲和阿姊先离开了吗?”“。。。阿姊说想再看一眼这里,我们就回来了。”
考虑到冯意怜已经身怀有孕,冯小怜担心兵士会伤到她,便跟着高纬一起来到冷轩宅院,由她出面,接出冯然和冯意怜。
冯意怜对于冷轩的失败早有心理准备,加之冯小怜再三保证,高纬不会杀冷轩,于是很轻易地就同意了和妹妹父亲离开此地。
要不是实在放不下这里,她也不会去而复回,更不会看到冷轩死亡的一幕。
冯意怜盯着冷轩,平静问道:“他死前说了什么?”
高纬意识到她在问自己,迟疑了一下,叹道:“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和孩子。”
冯小怜看了一眼高纬,她实在不信冷轩真的会提出这种请求。
高纬与她对视了一眼,从她的眼中,冯小怜确定了自己的猜度。
冯意怜默然半晌,露出一个美丽的微笑,借着冷轩尸体的遮挡,猛然拔出袖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扎向自己心口。
等高纬和冯小怜发现的时候,已然来不及阻挡。
“阿姊!”冯小怜急忙抱住姊姊下落的身体,高纬大吼着命令韩长鸾和百保鲜卑去找医师,高绰高俨也惊得走下了台阶。
冯意怜用干净的左手整理了一下妹妹略显凌乱的发丝,淡淡道:“我死了,也省得你和皇帝为我闹不愉快了。”
“阿姊!不要!你振作一下,医师很快就来了!”“小怜,让意怜走吧。”冯然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冯小怜旁边。
他抚着小女儿的左肩,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大女儿,声音中透着深深的疲惫:“冷轩一死,对于意怜来说,死亡比活着更好。”
冯小怜怔愣了一会儿,手攥住阿姊的衣襟,低头哭泣,虽然紧紧咬着牙,但悲痛的声音还是从牙齿的细缝中漏了出来。
高纬从一个百保鲜卑手中接过她吩咐他从马车中拿出来的斗篷,披在冯小怜身上,下意识想抱住她,手犹豫地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有拥住冯小怜。
高绰对高俨叹道:“没想到,冷轩和他妻子的死法竟然和他祖父母的一模一样。”就连高俨也忍不住感慨:“天意如此。”
魏宅
魏宁顿住正在测算的手指,左眼突然流下一滴泪,哀痛道:“阿臻,我最终还是没能帮你家留下最后一滴血脉。”
十二月初六,赵郡王高睿薨逝,下诏赠使持节、都督冀定沧瀛赵幽六州诸军事、太师、太保,谥号崇端,令其子高整信嗣爵。
同日,给事黄门侍郎冷轩暴毙,其妻自刎殉情。
皇帝闻之,破例追封冷轩为范阳郡侯(范阳属幽州),赠开府仪同三司、特进、散骑常侍,谥号定怀。追封其妻为郡夫人。
十二月初八,南阳、琅琊二王归晋阳,交还兵权。
十二月十二日,皇帝痊愈,重新理政,以平定叛乱之故,迁任皮景和为尚书右仆射,下令烹杀郑子饶于晋阳集市。
十二月十四日,下诏复授南阳、琅琊二王京畿左右大都督之职,改任鲜于世荣为中领军,协助韩长鸾统率禁军。
十二月十五日,皇帝下令重编玉牒中的宗室内容,将陈留王名讳改为高瑰,由早夭改成被强盗所杀,并添加上与其一同遇害的其妻及子女。
追赠其妻程氏为陈留王妃,谥号文惠,其子高凉翼追封为陈留王世子,其女高芷臻破格追封为新都公主。
同日,诏令以清河王高劢十弟高敬文嗣陈留王爵。
十二月十八日,皇帝下诏罢除夕宴,晋隆徽嫔冯氏为崇德夫人。
武平四年正月十八日,皇帝携后妃、皇嗣返归邺都,朝廷诸臣紧随其后。
二月初五,皇帝尊魏宁为天师,执掌邺都南城的新天师道道场,地位稍次于国师慧可。
二月初八,皇帝携皇太子亲至道场受符箓,以此为后妃、幼妹及皇嗣祈福。
三月二十五日,冯夫人被诊出怀胎二月,诏请慧可与天师魏宁为冯夫人及未出世皇嗣祈福。
自此,魏宁开始了自己活跃于史书中的后半生。
史书更是直接用“慧可圆寂之后,方外之人中,信重者,唯宁一人。”来概括魏宁和文睿帝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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