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白驹过隙,转眼间,新生的东魏国就从天平年间来到了元象元年。
而所有人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而这其中尤以娄昭君最为明显。
在六子高演出生后的三年间,娄昭君又陆续产下了八子高淯、九子高湛以及与八子高淯同日出生的三女儿。
但遗憾的是,三女儿由于先天不足,导致其出生当日便夭折而亡,成为娄昭君所生子嗣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早夭的孩子。
而作为龙凤胎中的哥哥,高淯也因为先天不足,使其成为同胞的兄弟姊妹中最为体弱多病的孩子。
尽管高湛出生的次月,庶长孙高孝瑜的诞生带给了娄昭君很大的安慰与欣喜,但三女儿的夭折还是给了娄昭君极大的心理压力。
加之频繁的生育,以及这两年间阴差阳错地患上的气疾,更是让她的身体日益羸弱。
高鸢谊对此非常忧虑,在询问了元玉有关娄昭君的身体状况后,她向高欢建议:送娄昭君到雁门温泉疗养一段时间。
娄昭君所患的气疾本身就是以寒气催发为主,温泉疗养正好是最有效的缓解方法。
高欢对此并无异议,因为他也意识到了娄昭君身子已经大不如前,明白晋阳的气候只会让她的气疾日趋严重,所以当场就同意了这个建议。
但娄昭君拒绝了这个建议,她如今一心想离开并州和渤海王府,以图减缓心理负担。
是以去尚在并州境内的雁门休养与依旧待在晋阳王府休养,在她眼里,区别并不大。
无奈之下,高欢只能命已是领军大将军的娄昭亲自护送娄昭君前往临海的光州疗养。
光州的温泉虽然不如雁门、骊山的温泉著名,但光州气候温润,风景独到,也算是个上佳的疗养之地。
不过光州毕竟临海,与晋阳距离颇远,高欢担心途中会出差错,于是照例拜托姊姊高鸢谊一同前往。
但令姊弟俩没想到的是,娄昭君这次离开晋阳竟只带了二女儿高徽。
高鸢谊尽管心中不解,但顾忌娄昭君这段时间,内心异常的敏感脆弱,因而也不敢多问,只能默默藏下心中疑虑。
然而她却忘了,娄昭君对人对事,向来心细,更别说她还是娄昭君心系之人。
因此就算高鸢谊不说,娄昭君也依旧能从她欲言又止的态度,看出她的心事与自己有关。
但娄昭君没有不管不顾地在大庭广众下问出来,而是等到二人独处的时候,她才状似随意地问了出来:“见你一路心不在焉,可是有什么心事?若与我有关,直接问便是。”
高鸢谊闻言一愣,随后直截了当地问道:“这次为什么只带了徽儿?你不是也很宠爱阿演的吗?”
娄昭君眼眸微转,一丝柔光慢慢从眼中逸出:“阿演确实是我众多儿子中最宠爱的儿子,但徽儿却是我如今唯一留在身边的女儿啊。”
说罢,她轻轻握起二女儿留在房中的束发玉绳,面露失落之色:“我已经错过我长女的成长岁月,不能再错过仅剩的次女了。除此之外。。。还有那个与我无缘的孩子,她出生不久即夭折。。。我也只能补偿在徽儿身上了。”
高鸢谊听罢,心下瞬时震痛,仿佛是被人在心上狠狠敲击了一下
娄昭君这番话看似轻飘飘,实则却像一块巨石一般沉重,重得令高鸢谊都险些喘不过气来。
高鸢谊一直认为高彻婚后与渤海王府的疏远以及三女儿的夭折,给娄昭君带来的打击虽然很大,但凭着娄昭君本身刚毅的性子,总有一日会想开。
但她怎么都没想到,两者的打击竟然大到一定程度改变一向坚强的娄昭君心性的地步。
想到这里,高鸢谊心中突然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愧疚。
她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娄昭君,对娄昭君总是充满信心,总以为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压垮她,却忘了她比自己还要小十岁。
因为过度信任她本身的能力,从而导致的许多次“袖手旁观”又何尝不是一种忽视的表现。
呵呵,看来在对娄昭君不上心的这件事上,她和高欢倒真是一对嫡亲的姊弟。高鸢谊暗暗自嘲道。
然而当时的她们都不知道,她们居然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多年以后,娄昭君偶尔回忆起当年的光州之行时,总会忍不住遐想:若是当年自己考虑周全,将八子与九子一同带往光州,两个儿子所遗传的气疾之症是不是就能得到根治?
而自己与几个亲生子女的关系,是否也能得到缓和?
尽管那时的娄昭君,已经经历了三个儿子的葬礼。
※※※
光州的温泉疗养果然如大多数人意料之中一样让娄昭君的身心得到难得的放松。
甚至于有几次在高鸢谊和女儿高徽的劝说下,还会同她们一起换上百姓便装前往光州的市井坊巷体验早已远离她们的民间生活。
更锦上添花的是,晋阳传来的高琛与元季艳长子高睿平安降生的消息,也让娄昭君和高鸢谊放下了对于高琛成婚多年却无嗣的担忧。
不过这份好心情并没有在娄昭君心中存留多少时间,高欢、尉景等人相继寄来的信笺,轻易就破坏了娄昭君的好心情。
近些年来,由于高澄年岁渐长,高欢也开始慢慢地让他兼任一些掌有实权的重要官职,其中就有执掌京畿兵权的京畿大都督与主管尚书省吏部的吏部尚书这两大要职。
但高澄的政治理念却与父母一贯采取的制衡中庸之术截然不同,他向来倾心汉化,主张锐意进取。
因此一得到兵权与吏部大权,高澄便开始重用信任的汉人士族与一些主张汉化的鲜卑朝臣,决意依仗这些人来达到自己整顿吏治,去浊还清的目的。
但这就不可避免地使高澄与众多六镇勋贵之间生出许多摩擦,甚至是嫌隙。
尉景这次的信笺所说的事情就与此有关:就在娄昭君等人离开晋阳后不久,高澄便以“贪贿过甚,滥用亲信”的罪名惩治了一位朝中重臣:时任河南道行台的濮阳郡公侯景。
然而高欢多年来的重用与高官厚禄,早已使侯景原先性子里的温雅谦逊转变成了骄横自负。
于是就在受到朝廷惩处的一旬后,身在河南的侯景派人给身在邺都的高澄捎来了两个锦盒:两颗洗净后,被装在银盘中的人头。
据侯景所派使者所言,这两颗人头的主人正是这次被削职为民的侯景亲信,并且侯景还命使者带来一句话:下官属佐既犯国法,便当伏法示众。现下官自行将其斩首,一正国法,二为世子增望添绩,望世子笑纳。
此话表面上极为恭顺,但明眼人稍加琢磨,便可明白内里的不屑与讥讽。
这般血腥又轻蔑的挑衅,自然让年轻气盛的高澄震怒不已,他当场拔刀劈断了两个锦盒,并欲派兵前往河南抓捕此时已被授予专、制河南之权的侯景。
所幸在最后关头高澄被心腹及时劝住,避免了一场险些发生的刀兵之祸。
不过事后,高澄还是被高欢当着尉景的面训斥了一顿,责其锋芒过露,轻重不知。
不料高澄对此事也是出奇的坚定,不仅坚称自己的主张并无过错,还直言侯景日后必为祸患。
父子二人最后不欢而散。
尉景为此忧心忡忡,思量之下,只能将此事写信提前告知娄昭君,希望她能尽早回来,设法缓解这两父子之间的矛盾。
娄昭君在看完他的信笺后,只觉头痛不已。
高澄如今年岁渐长,又已为人父,事事皆有自己的主张,早已不是娄昭君一两句话就能劝动的少年,而作为父亲的高欢又一贯是个强硬执拗的性子,只怕比年轻的高澄还要难劝。
头疼为难之余,娄昭君只能先将此事放到一边,转而查看高欢寄来的信笺。
令她意外的是,高欢此次只说了一件事:仅比高澄小三岁的小皇帝元善见近日正式向高欢提出求婚立后的要求,而这个人选正是他们的次女,高徽。
这封信阅至大半,娄昭君就不想看了,将它随手放到一旁,自己则有些无力地往后倚靠。
对于小皇帝求亲这件事,她心中其实并没有多少惊讶,更多的是疲惫与厌烦。
实际上,小皇帝早就明里暗里地向他们多次透露过想娶高徽的意愿。
然而高欢和娄昭君考虑到长女高彻与孝武帝元脩的那段失败婚姻,心中都不免对皇后之位生出了排斥之情。
不想在经过了高欢的多次装聋作哑后,小皇帝竟然还肯正式求婚,看来小皇帝在此事上的决心,远超娄昭君和高欢的预估。
这也意味着,小皇帝比他们想象中的要难缠得多。
思及此处,娄昭君又深感庆幸:若是自己这次没将徽儿带离晋阳,她的徽儿说不定真会被小皇帝哄得率先应下了婚约,毕竟徽儿对小皇帝一向好感颇高。
刚想微微舒口气,屋外就传来徽儿的笑声:“家家!家家!”
娄昭君立时眉间一松,目光柔和地望向跑向自己的女儿:“这么高兴?可是和你姑姑在途中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尽管来到光州后,娄昭君一直尽可能地陪着女儿,但她的身体到底是早已不如从前了,难以根治的气疾更是令她甚至连高鸢谊的身子都比不过。
可她的女儿却正值青春少年,精力充沛,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散发专属于少年人的激昂。
年近不惑的她,深刻感受到了自己和女儿之间的巨大差异以及内心深处的有心无力。
昨日黄昏时分,高徽心血来潮,非要第二日前往光州有名的田横岛游玩。
偏偏田横岛是一座真正的海岛,海岛早晚多风,这正是娄昭君的气疾最忌讳的环境。
无奈之下,她只能拜托高鸢谊替自己带着高徽前往田横岛,自己则待在行馆中等候她们。
高徽如幼鸟还巢般地扑入母亲怀中,笑嘻嘻答道:“家家猜对了,儿与姑姑在田横岛的私塾中遇到了一位刘先生。他告诉了我好多我之前不曾知道的有趣事情呢!”
高徽扬起脸,冷不丁说道:“家家和兄兄前些日子不是在烦恼该给侯尼于找什么样的新师傅吗?依我看,那位刘先生就挺适合的。”
娄昭君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抬头看向高鸢谊:“那位刘先生唤作何名?谈吐如何?”
高鸢谊略微思考后,答道:“据他所言,他名唤刘士安,乃一地道的农家子弟。可我观他谈吐修养以及周身气度,却像是位来自两都或者洛阳的贵公子。”
娄昭君闻此,立刻蹙起了眉,撇过头,默然沉思,似乎是不愿采纳女儿的提议。
高徽拉住母亲的手臂,撒娇般地轻轻拉扯:“看在儿的面上,家家就见见刘先生嘛!侯尼于是我最亲近的弟弟,儿也想帮他。”
听到最后一句话,娄昭君眼中霎时一柔,眉头也旋即松了下来。
高徽与高洋这对同胞姊弟由于彼此之间仅相差一岁,加上其他同胞姊弟与自己年岁相差过大,使得他们一直以来都感情最为深厚。
现在听到次女提起次子,娄昭君感到欣慰的同时,也为以前自己较为忽视这两个孩子而感到愧疚。
在这种复杂的感情的驱使下,她温声应允了女儿的请求,并于次日以光州刺史奚思业的名义借故邀刘士安至刺史府。
※※※
等真正见到了刘士安,娄昭君才明白高鸢谊为何会说出那番评价。
刘士安相貌俊秀,年纪看起来刚过弱冠。虽只着粗布麻衣,却有一股自内而生的高傲气度,一种非清贵出身不得养成的外在气度与内在骄傲。
思及此处,娄昭君的目光瞬时一凝,同时升起常备的警惕之心。
而在经过了简单的交谈后,娄昭君心底的警惕非但没有一丝消减,反而可以说变得更加强烈。
刘士安的聪明与谨慎远在娄昭君的想象之上。
分寸进退,拿捏妥当;礼节言谈,一丝不苟。
如果让这样的人担任高洋的师傅,娄昭君无法想象自己天真的次子会被教成什么样子。
但令娄昭君意外的是,不等她说出婉拒的言辞,刘士安就先一步向她说明自己的能力尚不足以担任贵族子弟的老师,也暂时没有离开光州的意愿。
娄昭君听了,自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她也明白刘士安这等人才,收为己用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于是她主动向刘士安提起长子高澄属下还有个尚书吏部郎中的空缺,其中用意自然是希望刘士安能作为属官,辅佐年轻的高澄。
然而刘士安还是拒绝了。
他有礼有节地说道:“两都人多事繁,在下舌拙口笨,能力低微,贸然出仕为官,只怕不但不能为世子分忧,还会惹得世子不快。况且比起高官厚禄,在下更加向往田野生活,还望王妃见谅。”
娄昭君犹不死心,正欲再劝,门外却忽然传来侍女急促的禀报声,说是奚思业有要事要禀报。
娄昭君心中微惊,她直觉是出了大事,而且是很坏的大事。
果然奚思业一进来,就以一种震惊而又战战兢兢的语气说道:“王妃,晋阳传来讣告:南赵郡公(高琛)薨了!”
站在他身后的高徽满脸难以置信,眼眶泛红地喃喃道:“三叔。。。。。。”
话音未落,高徽身上的力气便像是转瞬之间被抽净了一般,双腿发软地直直倒向地面。
而她身侧的高鸢谊此刻也被三弟高琛的死讯震惊得脑中变成一片空白,竟全然没有发现侄女快要摔倒。
回过神来的娄昭君看到女儿的情况,大吃一惊:“徽儿!”
高鸢谊被一声惊呼拉回了神思,连忙伸手去拉侄女,却还是晚了一步。
“郡主!”幸亏最后一刻高徽被刘士安扶住,同时也让高徽恢复了清醒。
惊魂未定的娄昭君忙从刘士安怀中接过女儿,但与此同时,她也察觉到了刘士安对高徽的过度在意。
担心继续待在光州,年纪尚小的高徽会与刘士安产生更多的接触,乃至于被引诱着与他产生感情。
娄昭君遂当场决定:即日返回晋阳。
※※※
等回到了渤海王府,娄昭君才彻底理清高琛的死因以及死亡经过:因酒后秽乱高欢后宅而被愤怒之下的高欢下令杖责二百棍,却不慎被行刑侍卫失手杖毙。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考虑,高欢只得谎称高琛急病暴亡。
整个始末听起来合情合理,找不出一处破绽,仿佛就是一桩意外。
但娄昭君不信。
夫妻二十年,她太了解高欢那个男人了。
愤怒的娄昭君第一次不顾仪态径直冲入高欢书房,不仅使身边的侍女吓了一跳,也着实令书房内的父子俩吃了一惊。
高澄稳住心神,问道:“家家怎么来了?”
娄昭君却不看他,直直瞪向高欢:“你为什么要杀了高琛?!”
对于娄昭君的质问,高欢却无丝毫惊讶,一脸淡然地回答道:“不杀了他,难道真让他当我的继承人,抑或是等他羽翼丰满后,与阿惠他们刀兵相见?”
“他是你仅剩的弟弟了!你就算忌惮他,也可以将他外放边州!”“他秽乱了我的后宅,我岂能这么轻易饶过他。”
娄昭君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吗?有了阿惠的先例,你还能让人如此轻易地秽乱你的后宅吗?”
“我现在只想知道。。。。。。”娄昭君转身看向侧立一旁的长子,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件事,你有没有参与?”
高澄微垂眼睑,平静地说道:“儿这次只是充当了家家之前几次充当的角色。”
娄昭君气得浑身颤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高欢,你把所有事都告诉阿惠了吗?!”
“我们百年之后,他需要独自面对朝堂与敌国的虎豹狐狼,尽早教会他政治上的权谋,对他有利无害。”说这话时,高欢依旧保持着满不在乎的态度。
“他还不是参与这些事的年纪!”娄昭君气得恨不得掌掴高欢。
“家家。。。。。。”高澄突然出声插进父母的话题:“我觉得我学得很好,请您不要多虑。您能做的,我也能做。”
“高澄,我做,不代表这就是好事。我不希望你在年岁尚轻的时候,就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政治上的‘人’还能算人吗?”高澄冷冷淡淡的一句话堵住了娄昭君剩余的所有话。
高欢欣慰道:“瞧,这才是继承了我们血脉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娄昭君悲愤道:“将自己的孩子教成一个冷血的禽兽,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高欢无丝毫羞愧,反而嗤笑道:“娄昭君,你知道你现在与之前相比,变化有多大吗?我甚至都要怀疑之前与我一起谋算元明月和高瑰的人,到底是不是你?你真要做个普通妇人不成?”
“我。。。。。。”书房中的三人谁都没想到,房门居然会在这时被推开。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待看清了推门之人后,高欢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阿姊?!”
而高澄在看清了高鸢谊身侧的女子后,也惊得瞪大了双眼:“阿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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