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向西移动,天色渐渐阴沉下去。
枯枝残叶在风里打了个转,飒飒乱飞,薛家庄西边的建筑,与其他地方风格绝然不同,清净变成了凄幽,安静变成了死寂,脏乱的地上堆满尘土枯叶,夏天的花落下,在秋季腐烂,然后随着冬天的到来,慢慢湮灭成枯灰。
薛衣人再也想不到,原来在自己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下人们是这样敷衍自己的兄弟的,这个荒凉的院子与自己的样式相仿,大小也差不多,只是庄里的下人都知晓薛笑人得了疯病,对并不尊重,是以放任地上堆满落叶,也不加理会。
清赡的老人眉头皱起,然后慢慢松开,眼中浮起说不出凄凉落寞之意,他的目光扫过落叶,看见窗台上堆积的灰尘。
寒风吹动屋檐的蜘蛛网,蜘蛛飞快的爬了上去。
薛衣人突然发现,自己对家人的关爱可能少的太多了,女儿刁蛮任性,儿子纨绔风流,连住在一块的弟弟也没能好好照顾。
就在这时,面前的屋子里传来有人走动的声响,薛衣人推门而入,只看见一位四十多岁,头发花白,身着大红绣花衣衫,满脸胭脂的老人猛然回过头去,与他面面相觑。
薛衣人皱眉道:“笑人,你在做什么?”
薛笑人瞬间僵硬,然后竟拍着自己胸口,叫了起来:“坏大哥,突然跳出来,吓唬薛宝宝。”
薛衣人暗暗叹息,并不抱什么指望的问:“笑人,最近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从这里经过?”
薛笑人咬着手指,吃吃笑道:“我的兔子朋友,老鼠朋友,它们每天都在这里经过,大哥也要找它们玩么?”
薛衣人摇头,半晌道:“最近家里出了些事情,你好好呆着,不要随便出门。”接着道,“我待会叫下人来打扫你的院子,不许把人赶走。”
薛笑人嘴巴一瘪,竟然坐到地上开哭,挥着四肢嚎叫:“大哥坏,我也是薛老爹的儿子,凭什么不让我出门,我就是要出门。”
看着弟弟宛如五岁孩童的无赖模样,薛衣人不由重重跺脚,叹息转身而去,徒留薛笑人在里面哇哇大哭。
哭声一直持续了盏茶时分,直到自己完全离开了兄长的耳力范围,薛笑人才慢慢停下动作,他的脸固然涂满了可笑的脂粉,可那双眼睛,却分明是令人畏怖的死灰色。
似乎在兄长离开后,这里连空气开始也慢慢凝固,令人寒战的死气以他为中心向外散发,花花绿绿的衣着再不能令他显得可笑,而是带着一种强烈的诡怖感。
薛笑人缓缓转身,露出身后的梳妆台,台上放着一个长长的木匣自,打开,里面竟是薛衣人失踪的宝剑!
剑身闪着寒光,清楚的印着薛笑人铁青的脸色,他的手指在慢慢攥紧,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大哥那里的藏剑失踪,他都会在自己的屋子里发现这些失踪的宝剑,从前天的八方,昨天的照胆,再到今日的无名之剑。
放剑之人给他留了话:“丑末寅初,城南清水巷。”这些字用奇异的药水涂在剑身上,旁边还简单勾勒着一副图画——十三柄长剑,围绕在一只手的周围。
可恶的药水,无论如何都洗不掉。
薛笑人心中恐惧,留言的人知道,至少是怀疑,自己就是江湖中杀手组织的幕后主使者。他派人去过城南,却连一丝异常也没发现,似乎除非自己亲至,留字的人决计不肯现身。
薛笑人不想冒险,也不想自己的秘密被揭露,看大哥今日神情,多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就是那个盗剑之人——一想到真相可能被大哥知道,他就颤栗不已。
万籁俱寂。
天空万里无云,银白色的月光温柔的铺在地上,拖长了少女的身影,她珍珠般莹白的面孔上似乎也泛起了淡淡的光。
在清水巷最空旷的地方,何琬搬了个石凳,坐在那里出神,齐腰的襦裙曳到地上,下摆绣了蓝色的蝴蝶花,月光下,瞧上去纤细而美丽,就像精致的瓷器。
师姐曾经笑言,包括自己在内,师尊收有三个风格各异的徒弟,根据这种历史记录完全无法归纳出收徒标准。
何琬出神的想着,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来,显得温婉而美好,现在已经接近寅时了,再等半个时辰,人还没来她就把凳子搬回去休息。
城南的巷子,回转曲折,在何琬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条黑色的人影就伏在十丈之外的屋檐下,已经冷酷无情的注视了她许久。
身为杀手,薛笑人有狼一样坚忍的心性,江湖人都以为中原一点红是最厉害的杀手,但他知道,别人会这样以为,只不过是知道自己存在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如同来自深夜的鬼魂那样毫无预兆的悄然出现,一击得手后又像遇见阳光的迷雾那般散去。薛笑人自信,就算聪明如楚留香,也不可能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他根本就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除非……他眼中闪过阴霾,除非一点红已经背叛了自己。
想到那个人所知道的秘密,薛笑人心中的杀意越来越炽烈,解决了这里的问题之后,他打算亲自出手,收回那曾经排名第一的杀手的性命。
白元秋猜的不错,薛笑人的确了解一点红可能的去向。
时间一点点过去,何琬已经换了七个姿势,而薛笑人,却仍然一动不动,他小心的收敛自己的气息,衣角已沾了丝蛛网,仿佛昆虫们已将这人当成环境的一部分,打算在他身上筑巢。
月亮慢慢西斜,离最佳出手的时刻,已经非常接近,薛笑人的瞳孔开始放大,他的手按住剑柄,只要一瞬间,他就能扑到何琬身边,将寒刃划过她柔嫩的喉咙。
此时,此刻,杀手等待良久的时机终于到了,内息游走全身,他足下的土地,却软的有些奇异。
难道是待的太久,产生了错觉?薛笑人心中闪过这种疑惑,然而几乎就在同时,他感到巨大的恐惧的危险,杀人的想法竟然被丢在了一边,他只想逃走!
丹田中的内息忽然变得粘滞起来,白色的火焰从脚心开始燃烧,火舌以比疼痛传递更快的速度,舔上他的前胸。
惨叫划破寂静的深夜,里面充斥的挣扎和痛苦几乎叫人胆寒。
何琬豁然站起:“他已经来了?”
一只手轻柔却坚定的按在她的肩膀上,白元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亥时就来了,能忍上两个时辰,也很不容易。”
十丈之外,一个全身着火的人形在地上疯狂的打滚,何琬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然后,本来应该丧失战斗力的薛笑人,却忽然从地上弹起,如同喷射的流焰,向小少女全速袭来。
什么后果都不考虑了,忍耐着剧烈的疼痛,这一瞬间,薛笑人只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剑起,流光。
薛笑人全力一搏的速度很快,但眼前这柄剑出现的速度却更快,快的仿佛是他刻意要将要害撞上去一般。
出手的人是白元秋,她察觉对方的异动,霎时长剑弹指出鞘,袍袖拂动间推出一堵无形气墙,将所有的伤害都隔绝在何琬眉睫之前。
薛笑人吐血倒飞,然后,带着松脂香气的液体当头泼下,他身上诡异自燃的白火倏然熄灭。
空气中散发着焦糊的肉香味。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薛笑人尚敢以命相搏,但现在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他却仿佛被抽走了全身上下的力气,只能软软的瘫倒在地。
回过神来的何琬脸色发白,勉强笑道:“师姐又救了我一命。”
“还未确定敌人必死时,就决计不能开始放松。”白元秋温和道,“这样的高手临死反扑起来,可是很能要命的。”
何琬点头,感慨道:“若是各大小说中的反派首脑和师姐的想法一致的话,也就没有主角什么事了。”
白元秋轻笑,单手将薛笑人拎起来,客气道:“师妹稍待,容我先问他两句话。”
强迫俘虏直视自己的双眼,白元秋的声音渐渐变得飘渺起来:“中原一点红可能的藏身之处,你知道在什么地方么?”
重伤濒死,内息涣散,薛笑人根本无力抗拒天衣教主的“五感反侵”,几乎毫无挣扎的就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答允胡铁花的事情有了答案之后,白元秋点头,向何琬笑道:“师妹还有话要问么?”
何琬果断道:“基于人道主义,直接弄死吧。”
白元秋微笑,轮回任务的规则是只要目标对方在限定时间内身亡,是否亲自动手都无所谓。
她提掌轻轻按在薛笑人的百会穴上。
本来陷入迷乱的薛笑人,此刻回光返照般清醒了起来,看着对手,声音微弱道:“你……”
“你放心,在下不会告诉令兄的。”白元秋柔和道,看着对方瞬间安然的神色,掌心并未发力——他已经死了。
至此,傅俊的主线任务完成。
何琬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心里知道,今夜这个看似简单的狩猎过程中包涵了多大的工作量。
因为武力值不足的原因,从一开始,何琬就没打算过硬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