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于练功的静室并没有什么繁琐的装饰,室内情况一目了然,顾惜朝不由自主看了看自己之前栖身的房梁——上面空无一人。
白元秋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就是平静的湖面上忽然泛起的涟漪,缓缓道:“佳人既愿深夜来访,又何吝现身相见?”
没人说话,连空气似乎也凝固起来了,可室内两位先天高手却同时将视线彼端锁定在面前空无一人的地方,良久,那里出现了一抹淡淡的,形同女子的虚影。
恍惚依稀间,有美人花影云鬓,峨眉皓齿,款款敛衽而拜。
“示威,还是宣战?”白元秋温和道,“先生让夫人孤身前来,就不怕你再也回不去了么?”
曾夫人的影子似乎在笑,她的声音仿佛从天上传来,带着说不出的飘渺难寻之意:“我家主上约姑娘见面。”
“先生竟然愿意见我?”白元秋故作惊喜,“难道他已经可以出现在轮回世界中了,当真可喜可贺。”
“为了见姑娘一面,主上有何事不可为?”曾夫人掩口而笑,“妾敢担保,姑娘若是去了,决计不会后悔。”
白元秋瞧着她,声音温柔:“那先生是否需要我孤身赴约?”
曾夫人摇头:“姑娘愿意一个人来自然可以,若希望有师长亲友陪同,主上也是欢迎之至。”
“先生还是那般体贴。”白元秋含笑,“那不知贵主上打算何时在何地现身?”
曾夫人微笑,态度恭敬的近乎谦卑:“一切都依照姑娘的意思,您准备好了,用千里传音铃联络即可。”欠身,袅娜的影子倏然而灭。
三日后。
除了何琬因武艺低微留下来外,其余人,包括云昙,都决定陪伴白元秋前去赴约。
苏州河上笼罩着白雾,四周无风,使河面沉静如一整块的碧玉。
平日如川的游人,今日都约好了一般没有出现,寒蛩不鸣,鸟雀绝迹,此处仿佛除了白元秋一行人外,就再没有别的生命存在了。
“你和他约的是这里?”苏折柳问。
“是。”白元秋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河面上静静停在一艘船,正好可以载的动五人。
云昙率先跳上去,执篙,徐小彦颇为不好意思:“还是我来划吧。”
云昙嘲笑:“你会划?”
徐小彦:“呃……”
云昙继续:“白教主倒是会划,但真让她亲自动手,谁又敢安之若素?”
那个“谁”已经安稳的立在船上,长袖曳地,面如霜雪,连个表情都没分给云昙。
白元秋也跟在师尊后面跳上来,笑吟吟:“就算是我来划,难道还会把你丢下去不成?”
云昙面上冷笑,心中简直气苦——苏折柳少年任性,直到中年也没什么长进,好不容易等到他因大弟子死亡而后悔终身,又与二弟子形同陌路,可算是潦倒沦落了,上天却还愿意给他转机,如今再看白元秋那样子,明显是不把两人昔日的恩怨放在心上。
长篙点水,小船悠悠划动,驶进浓雾之中。他们越往深处走,周围的雾就越浓,到了最后,除了这条船上的人,什么也瞧不见了。
顾惜朝精神慢慢外放,在他所能感知的范围内,只周围有无尽的水流——苏州河有这么大么?他想着,如果“君先生”真的对自己这边有恶意的话,只要把船打翻就可以了。
大约过去了半个时辰,小船驶过的水面已经远远超过了这条河的宽度时,周围的气温渐渐开始发生变化,就像从初冬的寒意,渐渐转变为鸟语花香的青阳时节。
面对不断升高的温度,徐小彦暗自庆幸,还好这艘船上坐的都是武林高手,寒暑难侵,一年四季都可以轻衫飘飘状极风流。
清澈的河面上慢慢出现了亭亭荷叶,浓雾终于开始散开,移舟水溅差差绿,水榭亭台从隐约的轮廓开始,点点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云昙靠岸系舟,等白元秋上来后,默默跟随在身后。
重重楼台,自水上起,错落绵延,雕琢精致的檐上悬以鲛绡,又有水晶珠杂缀期间,风一吹便泛起阵阵玉石相击的碎音。
明丽而荒凉,这里寂寞的就像一处壮丽的陵墓。
宫装女子装扮的木偶,悄无声息的滑行到众人面前,态若迎宾。白元秋凝视偶头上描绘的美丽五官,微笑道:“这笔触……”
苏折柳闭目:“是他。”他与行歌都擅书画,多年至交,如何认不出这正是他的手迹?
白元秋轻叹。
木偶听不懂客人在说些什么,仍然顶着一张画出来的温柔容颜,樱唇染笑,娇生两靥,的确是极高超的工笔技法。
偶美人滑行带路。此地回廊曲折,隐含阵法,犹如巨型的迷宫,顾惜朝尽力记住进来的路线,抽空瞥了一眼其他人,发现白元秋和苏折柳两人对此地的路线似乎颇为熟悉。
“先生还是住在这样的地方。”白元秋笑容里带着伤感,“当年,还是师尊带弟子们前来拜访的。”
苏折柳默默点头,君行歌生性淡泊,不似尘世中人,只和自己维持着不冷不热的交往。自己带着行止与阿念上门拜访,他对行止倒是淡淡,却十分欣赏阿念,甚至允许她独自前往。
十年里如师如父的关怀,比起自己,君行歌才更像白元秋的长者。
耳边渐渐传来丝丝如缕的乐声,清悦悠扬,宛如环鸣水泻,在飞云明湖间回响,清而不婉,淡而不平,幽而不伤,众人明知即将见面之人乃幕后首脑,闻此仙乐,仍然觉得心神皆畅。
白元秋微微一顿,随后竟超过木偶,展开身法流云般飞速朝奏琴处掠了过去。
众人纷然而起,紧随其后。
又是一处内湖,湖中立着几点石阶,与水面平齐,而琴台高出湖面三丈,以白玉铺地。
白元秋点水而起,雪色的在空中衣袂飞扬,随后飘然落下,垂在玉阶之上,她第一个掠上玉台,眼前,玄衣散发的琴师正背朝着她,自顾自的弹着琴。
指间弦动,拨起泠泠泉音,萧萧松涛。
白元秋距离对方不过十丈,此刻却骤然停住,手掌紧紧攥起。对面,云重华神色漠然的侍立在侧,仿佛没看到突然出现的人一样。
苏折柳随她而至,在看见琴师的瞬间,他脸色忽然惨白,眼中却燃起渗人的寒光,他面沉如水,越过众人向前,却被白元秋死死拉住。
“别过去。”白元秋低声,眼中满是犹豫和挣扎。
苏折柳皱眉:“阿念……”
琴声骤停。
玄衣人轻笑,来者的争执落在耳中,既然白元秋不过去,那他也只有自己转过身来。
“阿念。”琴师站起来,衣袍拂地,面容如画卷徐徐展开,颜色端华,风仪无双,熟悉的眉眼皆是笑意,他身披玄端如祭服,颜色深的犹如自笔尖流下的浓墨,此刻不胜温柔的注视着白元秋,就像看着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白元秋也怔怔的看着他。
这一刻,仿佛有雷电击中她的头顶,眼前竟真的闪过白光,灵魂出窍,身子腾云驾雾般朝云端飞去。
万顷荷花红照水,满池风动拂尘香,这一瞬间,凡世已理她远去,世界终途,轮回世界,什么都不能想,满心满眼只盛的下眼前这个人。
真好,不管是真实还是虚幻,能见到你,白元秋余生何憾?
现在,不止白元秋全然失常,五个客人里,除了顾惜朝与徐小彦不明所以之外,在看清此人面容的那刻,苏折柳竟也浑身僵硬,云昙更是不可置信极了。
顾惜朝觉得有什么东西大大脱离了自己的预期——这位“君先生”,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竟能让素来最冷静的白元秋也如斯浑噩?
他们没机会疑惑太久,就已经有人给出了答案。
白元秋上前,似哭似笑:“我本来不敢去细想,可没料到……”闭目,嘴唇翕动,到底喊出了那两个字,“师兄。”
师兄!?
顾惜朝瞳孔一缩,这个人不应该是君先生么,为何白元秋唤他师兄?
玄衣琴师目光温柔缱绻的看着白元秋,又向苏折柳淡淡的打了声招呼:“师尊。”
顾惜朝轻叹,此言一出,他还有什么疑问,这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正是白元秋魂牵梦萦的大师兄,苏折柳心心念念的首徒,传说中的苏行止阁下无疑。
“……行止?”苏折柳不敢置信,“你真的是行止,你不是……”死了吗?
苏行止的目光清且凉,看着苏折柳,语气波澜不惊:“这便说来话长了。”再次看向白元秋,笑容瞬间变成真实的喜悦,“暌违多年,我日日思念师妹,今朝终于有机会相见,心中不胜欢喜。”
白元秋自相见后,目光就一直落在苏折柳身上,此刻亦轻和的笑着:“阿念也不胜欢喜。”
四目交缠,似乎穿透了那分别里的无数时光,终于到达彼岸时,看见风清云和,满地繁花。
苏行止笑,声音柔若春水:“师妹就不好奇,今日出现的为何会是我么?”
众人:“……”
听了对方大boss的话,众人心中不由浮出“差别待遇”几个字,师尊问的时候就“说来话长”,师妹还没问呢,他自己就送上门去了。
苏折柳嘴唇微动,到底没有开口,周围的队友都满怀同情的看着他。
他心中并不像其他人以为的那样感到被冒犯了,事实上,看见行止还活着,这已经极好了,至于这些时日以来的各种事情……苏前教主想了想,这两个徒弟都比自己能干许多,这些就由他们师兄妹商量着决定罢。
“我其实有些推测。”白元秋笑,像是等待表扬的小孩子,微微露出些腼腆羞涩来,“就是不知道有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
“哦?”苏行止笑着道,“师妹不妨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