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台临水,荷叶如涛,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白元秋安静端庄的跽坐在苏行止对面,其余人,都一脸严肃的……假装自己是木头。
徐小彦面无表情的竖着耳朵:打扰别人谈恋爱会被驴踢。
顾惜朝隐有愁容:不知对方有何阴谋,在下且冷眼旁观。
苏折柳无限欣慰:行止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只有云昙眼神闪烁的向对面看:大哥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云重华应该安慰了,这里的人,至少还有一个在想着他的。
和风细细。
帘纱温柔的舒卷着。
白元秋笑道:“这一路上干涉系统任务的人,都是师兄派来的吧?”
苏行止温和道:“不错,我之前的力量还不足以支持在轮回世界现身,只好让别人帮忙,替在下向师妹‘致意’。”
白元秋垂眸:“干涉任务,又是否熟悉源世界,所以我一度以为你是君先生……”
苏行止笑。
白元秋抬眼,恍然道:“原来你就是‘君行歌’,是不是?水月镜花与其他世界的时间线是不同的,所以君先生其实就是后来的你,对不对?”
她曾经测试过,和顾惜朝,徐小彦三人选择不同的时刻回归水月镜花,结果三人最后又在相同的时间点出现在系统空间中。
不同的世界,时间线应该是互相独立的。
苏折柳闻言,不由失声道:“行止你?”
苏行止笑出声来,眼神无限欣赏:“师妹当真聪慧异常。虽然‘君行歌’的本质不过是分割出一丝残魂,但你说他是我,也并不算错。”
白元秋直视师兄的眼睛,轻声:“难怪。”
难怪一样的风仪无双,一样的雅擅丹青,一样的七弦音动,一样的……待我如宝如珠。
想到最后,忍不住微微心酸。
白元秋稍稍定神,继续道:“在来之前,我隐约猜到可能是你,只是不敢确定,不敢细想。”苦笑,轻声道,“我竟会觉得害怕,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我想见你,又担心见到的不是你。”
苏行止将师妹的手握在掌心,彼此的温度感染对方,他微笑,像是在告诉白元秋: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师妹是从何处想到的?”苏行止问,想了想,自己猜测道,“莫非是……月令七十二?”
千寻云岭上藏书之所,涯岸楼中有经笥万卷,累若危阁,四壁悬画,以时节为题者共七十二卷,是苏行止自十二岁时动笔,历时六年方成。
白元秋点头:“我偶然从里面悟到几式武功,被师尊看见,却以为是君先生所传授,但它明明是你画的,否则以我少年时的性格,又如何会去鉴赏字画?”
苏行止颔首:“君行歌只能隐约感到我曾经的记忆,所以他会分外喜爱你,却不愿意看到‘苏行止’。”笑,“他越看我,就越能意识到自己存在的虚幻,自然会觉得不悦。”
白元秋指尖轻颤:“我以为,是因君先生的布局,当年辅座才能叛乱成功,最终导致你……”丧生。
言至此,不能继续。
苏行止神色难辨喜乐,只淡淡道:“不错。”轻笑,“师妹如此伤感,实在令人不忍,剩下的事,便由为兄代你说了罢。”
负手,苏行止走到玉台边缘,衣袂当风,足下是看不到尽头的漫漫湖水。
“当年千寻云岭内乱,我并非没有丝毫准备,但事实上,直到临死,事情的进展都让人不可思议。
师尊接到君先生(说到这里,苏行止微微停顿)的来信,将无霜城托付给辅座,单骑下山,随后,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教中枢纽便尽数落在逆贼之手。”
“我且战且退,最后借道‘通幽’,准备掉头攻辅座不备,结果发现向来只有教主一脉知晓的密道里,竟早已有人埋伏于此,只等猎物自投罗网。我等虽然浴血而战,但体内早前种下的□□也顷刻发作,再尽力支撑,也终究没能再见师妹一面,也没能多替师妹扫平一些荆棘。”
听到这里,白元秋已然双目紧闭,泪水不断从眼角流下,苏行止温柔的替她展开攥紧的手掌,掌心上已是血迹殷殷。
“莫要难过。”苏行止替她拭去眼泪,“一切都过去了。”
白元秋咬牙:“我不该离开的。”双手掩面,威震天下的天衣教主此刻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姑娘,“无论如何,我都应该陪着你。”
权势算什么,地位算什么,富贵于我又有何意义?花费了太多时间在这些东西上面,等到你不在了,才发觉,相互陪伴的时间真的太少太少。
苏行止微笑,指尖顺着她的发丝滑落:“可我只盼着阿念快活。”低声,“但愿能尽我所有,换你此生无憾。”低声,“直到血液流尽,心脏停下跳动,意识将要散去的那刻,‘苏行止’都是这样想的。”
白元秋笑中带泪,君临无霜城二十载,不是没有其他人向她说过甜言蜜语,但这些人,却都不是眼前的这一个。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苏行止轻声继续:“无霜城武学讲究厚积薄发,在叛乱发生前我并非没有冲击先天的实力,却仍然选择多历练些时日再行突破。”
白元秋点头,两人师出同门,对武学的理解也有很多相似之处——若非当年报仇心切,她至少也会等到二十岁后再考虑进阶先天。
“但到了最后一刻,我打算拼力一搏——先天之下,神魂不生,有朝身故,三魂七魄当罔不复存,只有突破先天,才有可能抢的微弱生机。即使此生无望,若有来世,或许可以再看见你。”
“在下也不知当时有无成功,但我生前目光局于一界之地,死后却意外的接近了世界的本质。”
“大千世界,你我的故乡并不是唯一的存在,不同的时间线上,无数时光流淌如梦幻泡影,它们有些如新生幼儿,有些却如垂暮老者,奄奄一息,即将消散。为了使这些‘世界’保持平衡,无尽虚空自行产生了名为‘水月镜花’的控制中枢,而我,机缘巧合,被刚刚产生的‘水月镜花’选中,作为‘引导者’将魂魄寄居此地。”
“刚来此地时,我就与‘水月镜花’立下约定,等到这里能够自行运转的时候,它就让我复生重归故乡,与你团聚。可我却忽视了,假如连辅座都会选择背叛师尊的话,凭什么此物就必然会遵守约定?”
浮游之辈,纷攘熙来,利利碌碌。历尽时间长河的冲刷后,“水月镜花”居然催生出了一抹自己的意识。
说到此处,苏行止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依旧是那么平静温柔,眼眸中却泛起仿佛极夜的墨色。
“‘水月镜花’心生妄念,妄图通过吞噬我的魂魄获得存在于世的资格。”苏行止看着白元秋瞬间紧张起来的样子,微微一笑,“初时的确如其所愿,我的魂魄从丝缕开始,不断被剥离,等到察觉对方的意图时,已经变得十分虚弱。”
“然而共同在这荒芜的时光中相处多年,我也逐渐掌握了一些属于‘无尽虚空’的能力,当时吾已魂残魄销,只得背水一战,以自己为饵,趁其放肆吞噬之机,暴起斩杀……最后,它没能得逞,反而被我吸收,壮大己身。”
“只是它临死反扑,借我‘回归’的愿望,试图改变时间线上写下的故事——如果苏行止没有死在当年那场内乱里,我也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了,一个不应存在的‘异数’,自然而然就会被‘无尽虚空’捕捉,抹杀。我只得利用被撕裂的魂片,组成‘君行歌’投放进源世界中,一手主导内乱的发生,完成因果闭环,确保‘苏行止’必死无疑。”
历史不容更改。
白元秋闻言一僵,当初的真相血淋淋的展现在眼前,她却连痛苦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理智的问:“那师兄,现在没事了么?”随即又否定了这个问题,“不,不会完全恢复的,这种直接落到神魂的伤害。”她捧着自己的头,似乎在很艰难的想着什么,“可以抵消,但不能弥补。”
神魂这种东西非常复杂,在源世界里,能达到后天巅峰的高手已是万中无一了,而能成功突破先天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绝大多数人,都像纳兰九那样,无论生前叱咤风云,权倾一方抑或艳动宫闱,死后魂魄都将归于尘土,除非突破先天,才有可能使魂魄离开身体后能多凝聚一段时间,至于时间的长短,这就要看各人的修为了。
武学一道何其艰难,所以千年来,无霜城针对神魂的研究资料并不多见——没有人能负担起这种奢侈研究给先天高手带来的损耗。
白元秋所知的大半,也都是源自当年的君先生。
把一个人本身的“神魂”比作他的生命线,倘若神魂受伤,若是轻伤或许能够自愈,但若是重伤,神魂就会自伤处开始向外溃散。
唯一能减缓这种势头的方法,是汲取他人的“神魂”。
但这只能抵消神魂消散的势头,却并不能弥补自己受损的部分,越往后来,抵消所需的“神魂”的数量就会越发巨大。
轮回世界,元力……白元秋忽然想到,她自己正苦苦追寻的回溯元力的方法,师兄应该已经掌握了,否则以他的虚弱程度,不可能支撑到两人相见的时刻。
“难为师妹还记得当年‘君行歌’说过的话。”看见师妹的表情,苏行止微笑,右手摊开在白元秋的眼前,流萤般的白色光点纷纷从四面八方涌来,在他的掌心相融合,最终化作某种淡晕的稠密流质。
白元秋全神贯注的盯着,她接触过天道,师兄在她面前这样做,她的获益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多——苏行止等于是将回溯元力的方法当面向她演示了一遍。
这种游离在物质之外的玄玄妙门,冥冥入胜,不在六侯八征内,境界不足之人,就算看见,也决计无法体会其中的微妙。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白元秋喃喃,眼中露出初闻大道的喜悦,简直快要手舞足蹈起来,“这法子当真神妙非常,我为何没有想到过……”
苏行止淡淡道:“最多等你天道大劫过去,自然会明白。”
“既然师兄已经找到回溯元力的法子,那神魂受损之事可有眉目?”白元秋肃容问,她指的当然不会是吞噬这种饮鸩止渴的行为,而是真正可以使苏行止弥补神魂的办法。
苏行止看着她,目光落在白元秋的发心眉梢,眉眼温柔,含着和风般的笑意:“确是有些眉目了,阿念过来,为兄细细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