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边城将军府上下却挂了素色的灯笼,府中下人们都穿了素衣,就连妇人发上的簪子也都换了古朴纹饰素净色彩。
府中近日因老将军丧事刚过,本就沉闷至极,此刻却因为前厅来了几位远客而忙碌了起来。
常易不过十三岁,因着常年练武,个子蹿的不逊于成人,只是身形依旧带了些少年人的单薄,穿了孝衣便更显得凄凉起来。
此刻他正快步往前厅走,身后跟着府中的管事常万琦,边走边问道:“常家的人到了?”
“是。”常管事微微弯腰答道:“已经在前厅候着了,只不过……。”
常易脚步一顿,侧头看他:“只不过什么?”
常管事腰弯的更低,道:“来的不光几位叔伯,家族长也一起到了,另外还有少将军的二叔也跟着的,看样子是有事相商。”
常易冷哼了一声,眼中一丝冷意一闪而过,冷笑道:“什么有事相商,父亲去时已快马加鞭差人回家族去禀告,怎么那时不见来人,这会儿倒是来了,还这般大张旗鼓。”
常管事低着头不答,明眼人都能看出常家那几个打的什么主意,当初将军在时不是个个儿巴结?现如今将军才走了多久,因为官职在身不能回乡入土,家族中就连葬礼都不愿来人了,这会儿来人怕是没有什么好事。
常易脸色阴沉,自常将军离世,他这少将军的脾气就没人压了,见天的长,一边为着已故的父亲伤怀,一边还要压着那些原本将军的部下,偏偏这种时候家族又来了人,也不怪常易不甚待见。
想了想,干脆脚步一转道:“先晾着吧,别真当我这将军府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出的,对了,许先生如何了?”
常管事见他已经抬脚往西厢院走,忙转了话头道:“这几日已经有了起色,药都按时按点的吃了,也比那几日有了精神头,应是好的差不多了。”
常易点了点头,一步跨进月亮门,往屋中走去,常管事自然在月亮门处止了步。
相对于府中的忙碌,这西厢院倒显得清净的多,屋子的窗户半开着,窗台上用一块笔洗压着一本书,也没人收捡。
常易眼光瞥了一眼,便上前进屋。
门口守着的是常四,见着常易行礼道了一声少将军。
常易点了点头,闻着屋中淡淡的药味,问道:“先生呢?”
常四让开一步低声道:“睡着了,方才看了会儿书,一刻钟前刚吃了药。”
常易挥手让他退下,进门就见坐榻上半倚着一个人,一手撑着下巴在打盹,垂在桌边的左手上还拿着一本书,看样子将掉未掉。
这人是常易的先生,按年岁算也不过弱冠左右,三年前被常易的父亲请到府上教导常易,性子十分随和,两月前这许先生生了一场大病,恰逢常老将军遭难,无奈之下让人将病中的许先生抬到常老将军床前被托了孤,这一病便是两个多月,直到近日才有了起色。
常易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就转身准备去问问常四先生的状况,却听身后有衣料摩擦声响起,接着就有人道:“来都来了,进来吧。”
音色中还带着刚醒来的一丝懒意。
常易转回身来:“本是见先生睡着不予打扰的。”
许泽用手捂了嘴打了个哈欠,将左手快掉的书放桌上道:“你都已经扰了,还说什么不予打扰,过来。”
常易进门,一转身去窗边上拿了那本书和笔洗回来给许泽放桌上,才在他对面坐下问道:“先生近日可还不舒服?”
许泽眼皮一抬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还成,死不了,怎么?前面是不是来人了?脸色这么不好。”
常易脸上笑容缓缓敛起,低着头点了点头道:“还真是瞒不过先生,是来人了,听常叔说,不光来了叔伯,家族长也一起到了,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许泽一皱眉,屈指敲了敲桌角:“那你祖母呢?”
常易摇头道:“未曾听常叔说起,应该是没来。”
“呵。”许泽笑了一声,带着些许病态的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讥讽的意味:“儿子都没了也不来看看,这老太太心可真大,常家的族长是不是缺心眼?这种场合他来搅什么浆糊,是想给将军披麻还是戴孝?”
常易郁郁的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
话没说完就被许泽截住话头道:“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是博义将军之子,身份上便高出他们一大截,便是家族长也该仰你鼻息,你父亲这一脉更是四代为将,怕什么?谁还敢给你脸色看不成?”
常易被逗得没忍住,笑道:“先生别打趣我了,哪儿是怕这个,只是好歹是父亲的孝期,要闹出什么事来终归不太好。”
许泽眯眼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不过这种道理也要分时候,若是对方都给你蹬鼻子上脸了你还忍着,不是更对不住将军?”
常易果然不说话了,想了想,对许泽行了个晚辈礼:“我这便去看看他们来所为何事。”
许泽点了点头,见他出门离去,对门口的常四道:“给我找身能见人的衣裳来,好不容易病好的差不多了,也该出去溜溜了。”
常四应声,进门问道:“先生是要去前厅吗?”
许泽点点头,笑眯眯道:“去见见常家那个倚老卖老的家族长长什么样子,能这么有底气来逼将军府的门。”
常四噗嗤笑出声来:“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先生等等,我去叫碗药膳汤给先生喝了再出去。”
许泽点头应下,待常四出门,转头看了没关的窗外一会儿,才在桌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许泽并非原本的许泽,他本是二十一世纪大学刚毕业的一个四好青年,正在找工作期间,不过是因为工作还没着落闲的无聊看了一本网络小说,一觉醒来便已经躺在了这里的床上,病重的爬都爬不起来。
许泽也惊慌失措过,这种惊慌在他被几个人抬到将死的老将军面前,被迫托孤的时候最为明显。
因为这个世界,正是他在睡觉前才熬夜两天看完的那本小说,而常家这个被托的孤,是那本书里的终极大反派,现年十三岁……,而自己的身份则是那书里仅仅露面了三次就被常易一刀砍了的一个西席先生。
刚刚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许泽连骂天的力气都没有了,脑中一片空白,简直像是被人突然从地球扔出了银河系,甚至是没有了活的念头。
那时他天天想,不知道再死一次能不能死回去,还是说再死一次就真的死了?
不过明显老天不光关了他的门窗,塞了他的门缝,就连一点点异想天开的念想都没给他留,许泽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半个多月,最终还是被府医救回了一条命。
既然天注定这样都没死成,那他自己再寻死也就没多大意思了,经过长达两个多月的适应,许泽彻底的认命了下来,乖乖的在将军府中养起了病。
反正现在不会死,倒不如好好活,而且常易还小,至少现在看着还没有想要一刀砍了自己的苗头,许泽自认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一张嘴能耍两下嘴皮子,在这个虚构出来的世界里,离开将军府该怎么生活,许泽想不出来。
况且想到书中原本常易的结局,既然已经成了常易的先生而无法改变,许泽就做不出放任他长歪,最终成为反派大BOSS,从而缔造出一个绝对奴隶式的社会来。
况且自己的生存还要依靠将军府,没得一来就撕破脸的。
那种愚蠢的做法许泽只要还有一点理智就绝对做不出来。
从昏睡中睁眼时正好遇上来守着他的常易与管事常万琦‘闲来无事’说起常家的家事,有幸听了一出奇葩的家庭伦理剧。
常家这个奇葩家族简直有着所有奇葩家族该有的一切特征,自私自利唯利是图,亲情淡薄难看之极,常易他爹这一脉是一枝旁枝,族里便总想着从常易他爹身上挖好处,常易他爹没死的时候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常家几次三番想让他开后门把常家嫡枝的几个败家子给弄进官场,混个功名。
常易他爹自然不愿意,要说是些不要紧的小官也就罢了,都姓常能帮也就帮了,偏偏那群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伙想进吏部,油水多还够面儿……。
为此那常家的家族长险些将常易他爹从常家族谱上除名。
许泽总在想,像常将军这么优秀的人,是有多倒霉才能摊上这么一个极品家族呢?
果然,英雄的人生总是多磨的!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大英雄生了一个能颠覆超纲的枭雄出来,实在有够琢磨。
这会儿那极品族长跑边城来找常易的茬,许泽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干不出什么人事,既然人家已故的老将军都托孤于他了,他要不尽一点责任去看看总归不太好。
许泽等常四给他端药膳汤喝了,换了一身素净又不落面子的衣衫,想了想,又去隔壁书房中翻了一张写了字的卷轴出来塞进袖袋中,才对常四道:“走吧,好歹我如今也算是少将军半个‘家长’,有客人来就该好好招待一番才是。”
常四应了一声赶紧带路,顺便悄悄的回头看了看许泽脸上的笑意,总觉得这许先生的笑容看的人有点瘆的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