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奶奶把故事讲完就要起身回家。武二奶奶拉住不放，要她坐下继续拉刮。瞎奶奶没有办法，只好又坐下来，心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今天怎么会想起这样可怕的事情。她想：喳喇婆和我看到了天上那样的景象，就遭到凶残的惩罚，这是不是天意？大约上天的行为是不愿让凡人看到的。所以喳喇婆看到了不说也罢，她还要指给我看，不是自找麻烦是啥？她受到天谴是很自然的事，我岂不是太冤枉呀！她转念又一想，事情已过去这么多年了，喳喇婆已被雷霹，我的眼后来也瞎了，估计也不会再有什么报应了。说就说吧，怕个啥？
瞎奶奶想到这里，心里倒觉得平静了许多。同喳喇婆相比，她觉得自己够幸运了。人生一世，草生一春，谁也想不到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阎王爷也不会告诉谁一声。既然能够活下来，那就是阎王爷的恩典。阎王爷也不会因为同样的事情来把一个人教训两次。既然阎王爷不再教训我，那我就应该痛痛快快地活着。怎么个活法？跟大家一样，该乐就乐，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该哭就哭，该骂就骂，有东西了吃东西，没东西了啃坷垃，三天不吃饭还要打出几个饱嗝哩！
瞎奶奶从沉思中回到众人的谈话里，重新提起那个话题。
“要说那件事是够奇怪和神奇的。你们没看到，你们是不会相信的。那天上的景象真像帝王或者王妃出宫一样，前呼后拥，吹吹打打，热闹得很。要是叫说书的人说出来，那才真叫好听呢。我的嘴拙，说出来就像老驴叫唤一样。哈哈哈！”
瞎奶奶说漏了嘴，武二奶奶正好找了个插嘴的地方：“你那是老叫驴叫，你是想叫草驴来的。”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小渊子在旁听了，不解地问老四奶奶：“奶奶，奶奶，啥叫叫驴呀？”
老四奶奶用手指刮了小渊子的鼻子，说：“你瞎奶奶就是叫驴，你武二奶奶就是草驴呀！”
“她们是老奶奶，不是驴。”小渊子说。大家笑个不停。
“是啊，这小乖娃子真懂事。我们不是驴，你奶奶才是个老叫驴呢！”瞎奶奶和武二奶奶一齐说道。
“不是，不是，不是。你们都不是驴，你们都是我奶奶。”小渊子连声说。
三个老太太和其它人都夸小渊子聪明。
瞎奶奶看小渊子这样机灵，会说话，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便问老四奶奶小渊子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出生的。老四奶奶把小渊子的生日说了。瞎奶奶这才想起来：原来小渊子、小妮子和喳喇婆的孙女花花都是同一天出生的，而那一天正是奇异天象发生的日子。小渊子在打雷时出生，小妮子和花花出生稍晚一些，但相错时间不长。按照旧时说法，这样的天象是预示着这一带将要出现一位王公或皇后贵妃一类的人物。而小渊子、小妮子和花花都处在光环笼罩的范围之内，究竟谁可能会成为大贵人呢？上天没说。老太太们开始了激烈的争论。
老太太们掐着指头，仔细述说这三家的家史。对比之后，惟有老四奶奶的家庭在旧时最为显赫。
怎么个显赫法？那就先从小渊子说起吧。
小渊子出生在一个金桂飘香的秋夜，时令还算不错，是个硕果累累的季节。父亲就势给他起了个名字：秋生，起了这个名字后又嫌不够响亮，遂改为桂生。桂生听起来不错，可写起来又有点俗，于是再改为贵生。父亲真是希望他的这个儿子会成为一个大贵人。时隔不久，父亲又嫌这个名字不能跟其他兄长的名字贯通一气，因为其他兄长的名字分别是龙在天、龙在山、龙在田、龙在川，那都是有讲究的，所以，根据《易经》的有关论述，把贵生的名字改为龙在渊。小渊子是后来人们的口头叫法。
小渊子出生的地方是已住了三代的土墙麦秸顶的草蓬。一家八口人挤在两间房内。晴天挤挤还行，遇到阴天，屋内连立足的地方也没有。房前是一个大水坑，终日臭气冲天——人们在里面沤青、红麻各树木檩椽。别说桂香、兰香，就连正常的青气也闻不到。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在当时，兰、桂这些玩艺只能在诗歌中存在。而有兰、桂的诗歌当时也是读不到的，因为兰、桂是毒草。
真正值得高兴的是，今秋是个大丰收的金秋，生产队里刚刚给家里分了七十斤新玉米。小渊子出生就有东西吃，谁能不说他是个大贵人呢？
但是，谁也不知道当时小渊子出生时是高兴还是痛苦。若是高兴，一定是因为在那黑暗的世界里呆得不耐烦了，乍一见到阳光，就会高兴得跳起来。若是痛苦，那肯定是要大哭的，见到这样凄凉的世界，见到这个可怜的大家庭——他已经是第五个儿子了——与其初的想象实在相差太远了。可不管是高兴还是痛苦，毕竟生是比死好的，只要能生存，就会有希望。
俗话说得好：无限朱门生饿殍，几多白屋出公卿？还说：蓬蒿之下，或有兰香；茅茨之屋，或有公王。老四奶奶就是这样，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孙子们的身上。因为溺爱，她的两个儿子最终没有成事，虽然都是有文化的人，但都没有用在正路上。什么是正路？在解放前也是很难说的。小渊子的大伯，十几岁时县中毕业，不想上大学，在家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爷奶在县城里靠做小生意养活着他的父辈们。没办法，爷奶只好给大伯说了个媳妇，想用这种办法来拴大伯的心。谁知结婚了好几年，大伯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中。极度气愤之下，爷爷用锨把儿狠狠揍了大伯一顿，撵他滚蛋，不许他再进家门。大伯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打击，一气之下，奔出门去，并回头大叫：“不让回家，就不回了。要是混不出个名堂，我永远就不回来了。”邻居们怎么也拉不住。爷奶只道他去同学朋友家几天就会回家的，谁知这一去杳无音讯。直到有一天，大伯的一个同学从徐州回乡，来到小渊子家，把一把刻着“亲爱精诚蒋中正”字样的短剑递到爷爷手中，家人才知道大伯的去向。
原来，大伯出去几天，觉得没有地方存身，出门时说出的大话又没法收回，怎么办呢？好汉自有好汉的法子。当时，国民政府军池峰城部就驻在城西的园艺场。大伯就找到部队，要求参军，以此混口饭吃。池峰城将军看他有文化，又相貌堂堂，像个武官，不忍心这样的人才去战场上送死，就把他介绍到黄埔军校西安分校参加考试。入军校学习后，他被委任为连长，直接开赴台儿庄前线。作战中，他勇敢地救出了师长，立了大功。战事结束，上峰准他休假一个月，过几天就到家了。
爷奶听了，心里非常高兴，想不到这一激还把孩子激成材料了，说不定将来来会成为一位大将军，也未可知。因为爷奶认为，他家就有这样的风脉，祖上曾出过一个状元，官至一品提督，参加过多次平叛战斗，还参加过抗击英国的鸦片战争，还出了一位参加过辛亥革命的军官团教官，其他没名的小官如帚扫沙。
大约过了四五天的光景，大伯回来了，后边还跟了两个勤务员。这一家人啊，说不上来有多么高兴。可好景不长，大伯休假不到二十天，邮递员送来了一封急电，上面任命大伯为中校团长，并令其火速归队。一家人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大伯混出了个人样子，担心的是战争太残酷了。大伯则表现出极其坦然的样子，对爷奶说：“军人就是为了打仗准备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受党国的恩遇，必当尽忠报国。”立刻就要动身。突然，他趔趄了一下，腰弯了，蹲下了，头上直冒汗，右拳紧紧摁住右上腹。人们赶紧请来了大夫，经诊断，定为急性黄疸肝炎。在当时的小县城，西医又不发达，而中医对这类急性重症疾病又束手无策，只能采取急性慢治的办法，无可奈何。就这样，几天过后，黄疸肝炎已成了大伯的不治之症。穿枪林、冒弹雨、毫发无损的大伯，却在肉眼看不到的病毒的侵袭下倒下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躺破更遇打头风。接下来，小渊子的两个姑姑——都是女中毕业——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先后患上了难治的妇科病去世了。爷奶带着大妈、小渊子的父亲、一个堂姐、一个堂兄，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走到了新中国的解放时期。在全社会对个体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时，小渊子的爷奶就带着大家回到了农村老家龙泉村，因为在家乡还可以种上点薄地养家糊口。
老太太们都知道，要说家大，业大，老四奶奶家也不行，只是官儿当的大，识字的人多，延续到现在，也只有认识字的人，却没有人在公家当差。其他几家嘛，家也不大，业也不大，还没有识字的人。综合评价起来，还是老四奶奶家最有可能出贵人。哪个帝王将相不识字？哪个当官儿的不识字？不识字的官儿只能当昏官儿。小渊子虽小，聪明伶俐，将来必成大器。
这就是老太太们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