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过了风雨,能够经受住磨难才是真正的强人。老四奶奶就是这么个人。可坚强归坚强,毕竟自己也老了。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孙子辈们长大成人,成大气候,是老四奶奶的最大愿望。看着孙子们个个长大,她心里很高兴,就是吃再大的苦也无怨言。自从小渊子的大伯去世以后,小渊子的父亲就被爷奶视为掌上明珠,既娇又惯。至于两个孙子,老四奶奶也是亲之有加,不管买什么东西,都是人人有份。父亲总是强吃一头,总是要得到最好的一份。因为老四奶奶生怕再失去这个儿子,处处小心呵护,时时叮咛嘱咐,这才形成了父亲养尊处优的坏毛病,做什么事都敷衍塞责,光动口不动手,俨然一副君子的气派。就是这样,才造成了父亲回到农村以后,不适应农村的生活,到处碰壁。他自己把自己当成了文人高士,把农民当成了愚顽不化的氓夫。而农民们则把他当成了两手白拙的寄生虫。解放初期,有文化的人的机会还是很多的。因为当时人才奇缺,而具有初中文化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城里的同学找到小渊子的父亲,要他一起去考师范。其初,他不愿去,后来去了,一考也考上了。听说师范毕业后不知分到哪里教学,奶奶怕他不能时常在自己身边,就不让他去了。当干部,他是更不想的。因为干部要舍小家为大家,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一直生活在蜜糖罐里的父亲是吃不了那样的苦的。就这样,父亲留在了家里,依旧游手好闲,诸事不做。奶奶托人给他说了媳妇,结了婚,还是老样子,一切重担就落在奶奶和妈妈身上。但奶奶从不说什么,父亲就这样了,总不能把他打死吧?要振兴家业,只有靠孙子们了。
当老四奶奶得知刚出生的小渊子又是个带锥子把儿的时候,高兴得连声说道:“锥子把儿,锥子把儿,有了锥子好吃饭儿!”
在一大二公的大生产时代,谁家劳动力多,挣的工分多,谁家分的粮食就多。有了身强力壮的大劳力,这家就不愁没粮食吃。连上小渊子,他家也才有六个劳动力,除了妈妈外,都是小劳力,可以说是没有一点劳动能力的劳动力。因为在小渊子弟兄六个中,最大的才八岁,小渊子才出生,算作零岁。虽然现在不能挣工分,可再过五年、十年、这将是一支无可匹敌的生力军。老四奶奶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用发展的眼光乐观地看待眼前的一切。因此,她高兴,因为没有一家能像她家这样人丁兴旺。
人多力量大,那是说大人多了力量才大。如今,小渊子弟兄们都是嗷嗷待哺的小孩子,何来的力量?人家有人能挣工分,他家有人只会吃饭。
农村的艰苦,让小孩子们都感觉得到。那天,生产队开会,小渊子的几个哥哥跟着父亲一起参加会议。父亲在前边走,小弟兄几个在后头跟着,活像一只大鸭子领着一群小鸭子下河。有人冷嘲,有人热讽。这个说,龙家的这几个儿子长大了一定都是以一当十的好苦力,那个说,他这几个儿子将来都是当大官的材料儿。父亲当然听得出话外之音,回敬那些人:“我到现在没有做过一天农活,我活过来了。我的儿子们将来都不会像在坐的各位一样。”众人像猪一样发出“哼哼”的冷笑。
当时,上面派驻龙泉村的工作队队长老付也在场。他觉得这几个孩子虽然穿得破烂不堪,但个个看上去机灵、聪明,于是就有几分爱怜之情。
他走到老大龙在天面前,拍拍他的头,问:“你多大了?”
龙在天回答:“八岁了。”
“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我要参军打敌人。”
“有志气。好男儿志在沙场,保卫农民的胜利果实。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付队长表扬了大哥,又问老二龙在山:“你长大了干什么?”
“当老师。”
“也不错,培养建设祖国又红又专的人才,培养有社会主义觉悟、有文化的新农民。”
“你长大了干什么?”付队长笑眯眯地问老三龙在田。
老三才四岁,不知道怎么说。正好一架飞机轰隆隆地从头顶飞过,老三顺口说“飞机,飞机。”说完又指指飞过的飞机。
付队长哈哈大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要当这撒药飞机的驾驶员啊,开着飞机来消灭田在的害虫。”然后又抱起老四龙在川,边亲嘴边问:“你长大了要当什么?”
老四吓得“哇”地哭了起来,尿了付队长一身。
大队支书赶忙上前给付队长擦尿。付队长笑笑说:“听说小孩子屙的是金,尿的是银。我得不到金子,弄点银子也好嘛。”引得在场的社员哄堂大笑,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笑得前仰后合。
等人们笑过一阵子,付队长才对刚才的问话作了总结:“为什么非要孩子将来当农民不可?参军、当老师、当飞行员不是更好吗?”
付队长的话其实正符合小渊子父亲的心。父亲虽然有文化,什么也没做成,但他是不希望下一代在农村吃苦的。
全体社员大会开了好长时间才结束。不知道开的是什么内容的会议。反正付队长的话人们记得都很清楚。后来,在学校和其他场合,付队长多次说龙家的这几个孩子将来都是有出息的。
将来的事将来才能验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前最关紧的是,这五个男孩十个蛋,每天要吃三顿饭呀。大的吃点煮苞谷穗就行了,刚出生的小渊子可怎么办呀?老四奶奶是个乐天派,从来没有什么大事难让她愁眉苦脸的。试想,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只一个中年丧夫就会把她压垮,更何堪夫去大儿子和两个女儿!但她又不是个不*心的人,出点主意,想想办法还是可以的。要说出力,那可没门儿,因为老四奶奶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出世的婴儿两三天不吃奶还是正常的,三天过后,一个小时不吃奶可就饿慌了,他就要哭,更何况小渊子已经一个多月大了。老四奶奶看小渊子哭得厉害,把他——像个被揉瘫了的面剂——刚生下来大概只有两三斤重——从妈妈怀中提出来,平端在两手上,亲了几口,笑哈哈地说道:“小乖乖,别哭嘛。你没听人说,‘三天不吃饭还要打饱嗝’呀?你怎么不早点长出牙啊?你要是有牙,煮熟的苞谷穗你一吃不是就不饿了吗?别哭了,别哭了,奶奶替你想个办法。龙娃,龙娃,去,去,把你他大妈叫来。”
龙娃是小渊子的父亲。龙娃一听到老娘叫他,就从烂床上下来,打着哈欠,活像个懒黄病号,问让他叫大嫂来做什么。
老四奶奶说:“你只管去叫,来了再说。”
龙娃晃悠悠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大妈来了。老四奶奶一手托着小渊子,一手拉着大妈,请她坐下。
“你大妈,”——农村老人有时用这样的称呼,如:你大嫂,你大姐,你大哥,你大姨等等——老四奶奶腼腆地、不好意思地对大妈说:“你看,不知怎地,又生一个。这年头,连大人生活都成问题,还不停地生,生下来了就要吃饭,又不能把他搦到尿罐里。让你来是想让你帮帮忙,先喂娃子两口。我们正在想别的办法。”
大妈本来就是个明白人,心里也很有数,知道老四奶奶是不轻易向谁张口说好话的,于是,不由老四奶奶多说,夺过小渊子,放在怀中就喂起来。可是,大妈的乳头太大,像个大紫葡萄,满满地塞了小渊子一口,他的舌头回旋不过来,奶水呛得他直咳嗽。看着小渊子吃不到奶,大妈也很着急。这可怎么办?大奶想了个办法,叫老四奶奶从灶房里取个黑瓦碗。
“这样吧,我把奶水挤到这碗里,等会热热,借个奶咂子让娃儿喝。”大妈把小渊子递给老四奶奶,又从老四奶奶手中接过碗,左手端碗,右手扶住*,从*根部往乳头上挤压。奶水像青蛙吐涎一样射到碗里。左奶挤完又挤右奶,不一会儿,奶水就挤出了大半碗。
老四奶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眼泪不停地流了来。大妈的眼圈也红了。
这时,大妈家的儿子来叫大妈:“妈,小妮子睡醒了,正在哭呢,你回去看看吧。”
大妈起身要走,老四奶奶挽着她的胳膊说:“你大妈,就在这儿吃饭吧!”
“不了,我回去看看,明天再过来。”
奶奶一直把大妈送到了房后。
就这样,小渊子不止一次地吃了大妈的奶。他妈妈也有奶呀,可就是没有奶水。
小渊子的妈妈是个吃苦耐劳的人,就是没有文化,和他爹爹的脾气也合不来,经常斗嘴。爹爹谈兵,也说不服妈妈。在小渊子出生的前一天,他妈妈还在田里劳动挣工分,晚上爹爹喝了一些白干酒,还和妈妈吵了一夜。由于爹妈谁也不服谁,经常发生口水大战,年底大队评先时,由支书提名,也给小渊子的妈妈发了个奖状,上面写着:甘新勤同志在本年度被评为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先进工作者。这是后事。奖状在小渊子家的墙上贴了好多年呢。
大妈走后,老四奶奶把奶水热了热,装进借来的奶瓶里,先喂了一部分,剩下的先存到那里,等小渊子饿了再喂。
老四奶奶说有了锥子好吃饭,那是把目光放到以后,是小锥子把儿长成大锥子把儿的时候。可这些小锥子把儿们眼前就要吃东西,不然怎么能够长大呀?即便是长大的锥子把儿,吃好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看来,只能面对一群小锥子把儿的现实,长大再说长大的话。
小渊子出生一个星期,妈妈就下地挣工分了,老四奶奶就成了他的专职保姆。饿了,奶奶就用空奶瓶子哄他。刚开始,他还是能被骗过的,噙了奶瓶就不哭了,可时间一长,噙住奶瓶还不住地哭,因为肚子里总是空空如也。实在没办法时,老四奶奶就把他抱上再去找大妈。大妈总是想让小渊子吃得饱饱的,可老四奶奶总是只让他吃个半饱就行了。老四奶奶是怕人家那个吃奶的孩子吃不饱。为此,老四奶奶总是落大妈的埋怨,说老四奶奶把自己当成了外人。老四奶奶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也有个孩子要吃奶。奶让我们的孩子吃了,你的孩子吃什么呀?再说了,娃们从小就得学会吃五谷杂粮,光吃奶是长不大的。”
大妈反问:“那你怎么不让他啃红薯、吃玉米棒子呢?”
吃完奶,老四奶奶抱着小渊子回家,把他放在床上。——一提起小渊子家这床,人们总是赞叹不已。据查,小渊子的状元祖宗告老还乡没地方住,先是租房屋住。县太爷拜访他,看他这么个大官竟穷成那个样子,就把他请到县衙里住。可住县衙也不是个长法,那里人多音杂,不够清静,且县太爷还得每天看望他,他自己感觉到不合适,就趁空偷偷搬出了县衙,仍租赁房屋居住。县太爷恳请再三,状元就是不依,坚持自己租房。县太爷没有办法,才决定写个奏折,通过府、道直达中央。皇上看了奏折,才知是先皇的同科进士、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钦点状元,于是,着工部派员为他修建了状元楼,并置办了所有家具。这床也是朝廷给办的。——小渊子是刚吃过奶的,只要不饿,也就不哭了。他只知道一些本能的运动,憋了就屙,就尿,如有东西放在嘴边,他就会张开嘴去吃。
奶奶终于想出门道了。她用借来的粗箩,把在石碾上轧出来的粗糁筛了一遍又一遍,筛出少许较为细腻的玉米面粉。这就奶想出来的办法。有了这些玉米面,小渊子就可以喝到面水了,再加上大妈时不时地补贴点奶水,他算是熬过了最艰难、最危险的几个月。这几个月可是非常不容易的。有多少孩子就是因为太小,可食的东西太少而被活活饿死。如此看来,小渊子还是幸运的。这关键的几个月,使小渊子的肚子、肠子得到了极大的锻炼。过了这几个月,小渊子就能吃几乎所有大人能吃的东西。
大人吃什么?主要是红薯,有红薯面、红薯干和窖藏红薯,玉米面都不多,小麦面只在麦收那段不长时间内才能吃上。小渊子家是缺粮户,每年只能分到两百五十斤左右的小麦。小渊子主要吃红薯。放在锅灶里烧得焦香焦香的红薯,由奶奶或妈妈嚼了再喂他。就是这样的红薯,把小渊子养得黑胖黑胖的,像个小太师。
不到两岁,小渊子就成了老四奶奶的专职保育对象,因为他将有一个小弟弟了。
小渊子开始记事儿时大概在三岁多。他整日跟着老四奶奶东串西转,家计虽艰,但却乐乎陶陶。
那天,他们又转悠到大妈家。大妈不在家。大妈的婆婆瞎奶奶和小妮子在家看门。其实,门也没有什么看的,就像小渊子家一样,一没金,二没银,三没米面,四无牲畜。不用看什么门,即使夜不闭户,人们照样可以安然入睡。
瞎奶奶听到有人来,两只瘪眼一眨一眨的,窝着老婆嘴大声问:“是谁呀?”
老四奶奶笑哈哈地说道:“老瞎驴,是你的相好的来了。你还不快点把我迎进闺房里去?”
“你来了,就不必悉顾了,我们就在门口呱哒呱哒吧。”瞎奶奶就让小妮子进屋搬了个小板凳,让老四奶奶坐下。小渊子就站在老四奶奶面前。
奶奶们唠叨些什么,谁也记不清了,反正是又说又笑,兴致很高。小渊子和小妮子在一旁玩着泥巴,也是聚精会神的。玩了一会,小渊子憋不住了,就大声喊:“奶奶,我要尿尿。”
“尿了往远处去,又不脱裤子,喊个啥?”奶奶回答。
瞎奶奶向我这边招招手,说:“来来来,我给你找个地方尿。小妮子,把小渊子拉过来。”
老四奶奶问:“老瞎B,你想干啥?”
“你没听说过童便治眼?用他的尿把我的眼冲一冲,或让我把尿喝了,幸许能治好我的瞎眼啊。有人说这比药还管用呢!”
小渊子开始怎么也不尿,主要是怕瞎奶奶弄不好把他的小东西给咬掉了。因为队里有个人曾吓唬过小渊子,说要咬了他的小东西,吓得小渊子声音都哭直了,高烧了好几天,晚上老是发癔怔。后来,在老四奶奶的劝说下就同意了。老四奶奶拉着他来到瞎奶奶跟前,瞎奶奶就扶他的小东西靠向嘴边,张着大嘴,像是要等着喝水的鱼一样。等了好儿,他还是尿不出来。瞎奶奶急了,干脆用嘴噙住了它,用力吮吸。小渊子的小东西硬胀起来,虽然尿憋得难受,还是尿不出来,但好像有一种别样舒服的感觉压倒了憋尿的感觉。
瞎奶奶失望地咂咂嘴,把小渊子放了,但仍不死心,非要老四奶奶到灶房拿黑瓦碗,让小渊子自己拿着往碗里尿。
过了一会,小渊子的小东西才塌了架,尿呼啦啦地流了出来。尿完后,瞎奶奶用手撩起来往眼上抹,抹了几遍,才把剩下的饮了下去。
瞎奶奶擦擦嘴,长叹一声,说:“哎!旧社会也没有恁苦呀。”
老四奶奶笑着问:“那尿是苦的吗?”
“不是说尿是苦的,我是说现在的生活真苦啊。要是在旧社会,我的眼还不一定会瞎的。”瞎奶奶的眼眶里充着泪水。泪水像电影的屏幕,把过去的一幕幕场景展放出来……
民国八年,河里发了大水。因为洪水发生在深夜,人们都来不及撤离,住在河湾里的瞎奶奶的村庄被大水冲了个底朝天,全村老少大多数被吞噬在茫茫的河水之中。没有被水冲走的人们,却被倒塌的房屋压在底下,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瞎奶奶全家有六口人,公婆、丈夫、儿、女五人都被大水冲走了,只有她把住了一根檩条,被水冲了几十里,到城北的河湾处被一只破沉船挡住才停了下来。她趴在船舷边,直等到天明。人们把她救上来后,她在城里流浪乞讨了多日,等洪水退去,才又回到村里。可村里什么也没有了,房屋、田地、亲人,一切一切都化为乌有。鸦雀哀鸣,苍鹰低旋,仿佛在为逝去的人们超度新生。瞎奶奶想到过死,几次欲扑入河中,几次又折了回来,真是生无希望,死又无勇气。这样犹犹豫豫,最终下不了决心,直到肚子饿得发慌,晕倒在地……
“瞎B,在想啥呢?”老四奶奶问。
“别打岔,我在想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想那做啥子?活了就活了呗!要不是我让你到我家,你咋能享受两个男人呀?你应该高兴才是。”
“哈哈。”瞎奶奶破涕为笑,“憨二在你家的生活就是比我家里的好多了。你不知道,他白天干起活来有劲,晚上也比我家那个的劲大得多呀!”
“你个老*,怪不得那时总把憨二关在家里,原来就是在做那个呀。”老四奶奶骂道。
老四奶奶原在县城做京货生意,憨二是她家的伙计。那次憨二进货回家,看到个妇女晕倒在地,就把自己身上带的干粮喂那妇女吃了。那妇女醒来后,在憨二的劝说下来到老四奶奶家。老四奶奶看她手脚麻利,干净漂亮,就让她在家中做些小活计,后来就干脆把她撮合给憨二当了老婆。那个妇女就是瞎奶奶,当时还不瞎。
憨二在一次经营过程中被无赖欺负,一怒之下用砖砸死了那个无赖。官府把憨二抓去要治死刑,老四奶奶和丈夫商量,倾全家财力把憨二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憨二夫妇表示愿当牛做马报答老四奶奶一家的大恩大德。在此后的日子里,老四奶奶家到哪里做生意,他们就跟到哪里,帮助服侍老四奶奶一家。老四奶奶回到农村,他们也到了农村,只是社会一变,两家没有了主仆关系,但两家的关系一如当初。所以,小渊子吃大妈的奶也不是不可以的,只是老四奶奶认为总给人家找麻烦,她的心里老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老四奶奶和瞎奶奶聊得正得劲儿。小妮子拿着刚才瞎奶奶用的黑瓦碗,蹲在上面,呼啦啦地尿了起来。小渊子赶紧跑过去,看着她尿。看着,看着,他突然惊叫起来:“奶奶,奶奶,小妮子的锥子把儿没有了,光有个小洞洞。”这是小渊子第一次发现与自己不同的人。
“小妮子就没有锥子把儿嘛。她是个女娃子呀,女娃子没有。”
“不,有,恐怕是让小狗狗咬掉了。你去看看,那儿还红得很,还没长好呢!”小渊子走到小妮子身边,问道:“你那儿还疼不疼?”
小妮子说:“哪儿哪儿?不疼呀!”
小渊子用手指了指:“你那儿嘛!叫小狗狗咬掉了吧?”
小妮子说:“小狗狗没咬过我。我不疼。你看,我也尿尿给奶奶喝。”
瞎奶奶对小妮子说:“小妮子,奶奶不喝你的,你的尿不治我的病。”
小妮子好像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委屈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小嘴噘得能挂个瓶子。
小渊子却总想着小妮子那被狗狗咬掉的锥子把儿,感到她很可怜,为她难受。因为她尿尿都必须得蹲到地上,不像小渊子那样。
小渊子好久没有说话。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可怜别人。这各可怜尽管是愚昧的、无知的,却是最真挚和最朴素的。等大了以后,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了,小渊子心里就对起码占人口总数二分之一的这部分人的这点缺陷不再感到是一种压力,但对其他肢体残缺、五官不全,或身上出点什么玩艺儿的残疾人,他总怀恻隐之心。这种品德,在他看来,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大妈放工回家,非要老四奶奶在她家吃饭不可。老四奶奶说什么也不肯,领着小渊子回家去了。
小渊子心里还是沉甸甸的,边走边扭头看着小妮子。
小孩子没有好奇心就不是小孩子,小孩子更有同情心。小渊子的同情心就是源于对某件事的恐惧。
小渊子每当想到小妮子,就会想到她被狗狗咬时的情景,就会想到她那被狗狗咬掉的锥子把儿。也不知它现在在哪儿?是丢在哪个地方,还是被狗狗吃掉了呢?小渊子感到很疼,很痛。他总想找机会去接近小妮子,一接触到她就禁不住要去探究她的那块“伤疤”。看到她的伤疤,小渊子更加伤心,有时整晌不说一句话。只有当看到她高兴时,他的心才略有些高兴。因为她高兴,说明她的伤已经好了,伤好了就不疼了。因此,他的心总是向着他,玩的时候总是让着她,甚至是她打他,他也不还手。在小渊子幼小的心灵里,她就是最值得小渊子可怜和同情的,她就是可爱而又可怜的小天使。
小渊子也很恐惧。他什么呀?他害怕不定什么时候狗狗也要把他的小锥子把儿咬掉。那是要疼死的,就是不疼死,也会和小妮子一样,留下一块大伤疤的。有那么一个伤疤,尿憋了怎么办?还不得尿到裤子上呀!尿到裤子上,回家还要挨打,多可怕呀!就这样,小渊子从小就对狗产生了恐惧。虽没被狗咬过一次,但它却是他平生最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