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慈宁门往西南看去,慈荫楼前的栾树正是花放的时候,金黄色的小花一丛丛开在高头,那栾树高大端庄,只那么几棵便将两层楼的慈荫楼纳在了树影下娇隐成趣。想起昨个儿接到瑞禧的书信,知她远在江西今年中秋是赶不回来了,到底是感缺失的。自从瑞禧拜了游大夫为师,便几乎整年游走在各省各地的宁庄为人医诊,今年二月里至今宁芳都没能见她一面。还有胤礽,出阁开讲后也很少到慈仁宫里走动。宁芳自觉孩子们大了,各有了自己的兴趣、事业和生活,纷纷挤动着展飞而去,到底是将她这只“老母鸡”落在了家里啊。
宁芳边暗自“凄惨”着,边踩过了启祥门的门槛,一抬头便见纯佑门见人影浮动。一抹疑色刚刚爬上眉头,后面跟着的小九子已道出了原由。“今个儿贵妃娘娘传了佟家的小爷与格格们进宫赏秋。”宁芳这才想起昨天听玄烨说过此事。
既然是宝仪一家子亲近,她若此时打永寿宫前过了定是会扰了他们方便。恰此时一阵桂馥袭来,脑袋往左边一偏,见启祥宫蓝底的匾额挂在宫门头,领着人随着花香进了启祥宫,一眼便瞧见立在东边桂花树下抬头瞻香的马佳氏。
马佳氏素来喜欢桂花,宁芳是知道的,早年启祥宫并非现今这般植满桂树,只在后院西角有那么一株。马佳氏知道个酿桂花酒的方子,每年桂花飘香之季都会采了含苞待放的花朵酿成酒,密封经三年芳为佳酿。还记得初次开坛此酒是在一个中秋之日,第一个给玄烨怀了孩子的惜珍大腹便便满面柔情地用透光的白玉杯亲斟了一杯桂花酒给她,那清泽的酒色、甜醇的酒香犹萦现于目鼻。可再是回味,也不如那时惜珍只轻染唇脂的素润娇颜更为得见而爱之。
荣妃见了礼,听太后念起桂花酒,叫人在殿前的石墩上置了软席引了宁芳坐下,又亲领了侍人从近前一棵桂花树下刨出了一坛桂花酒,盛在黄绿蓝三主色焕彩流墨般的琉璃杯里,说不出的秋色潋艳。
虽然味道依旧蜜沁,到底二十余年喝过来失了心奇,宁芳抿了一口便放下了,到是这琉璃杯更惹人眼球。
“这杯子好漂亮,惜珍你可真有眼光。”
“这一组琉璃杯共四只,还是妾生大阿哥时皇上所赐。”
宁芳抬首睃了荣妃一眼,只见她头戴翡翠点翠的半钿,并未点了鲜艳的宫花,到也素净端庄,唇上涂了嫩粉的唇脂,和着脸上施的一层白粉到使她本来柔和的神色生出一种孤离。宁芳听她提起大阿哥,也知道指的不是现今的胤褆而是没活几年的承瑞,顿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突传来几声少年的喝喝之声,宁芳下意识推了笑转着话题:“哪里来的孩子?”
荣妃不戴指甲套的纤指替太后蓄足了酒杯,敛着眼色柔道:“是永寿宫里,皇贵妃传了母家的幼弟格格们进宫,想是现在正乐呵着。”
宁芳牵了牵嘴角,马佳氏明明是温宛的语调,自己却总觉得拾不起话尾。又坐了须臾,便起身离去。
荣妃亲将太后送出了启祥宫外回来,一墙之隔的永寿宫里嬉笑难掩。她怔了片刻,走上前将太后刚刚用了未尽的酒一下清出杯子,“哐啷”一声把流彩的琉璃杯置在了石桌上。或许是好力气大了些,那琉璃杯细薄磕在桌面上立刻绷裂了一角,裂出的一块正好经大宫女翠霞的宫服上落下。
翠霞见荣妃脸面上虽依旧温和,却偏了身将其他立着的奴婢都打发了下去,才小心将娘娘珍藏多年的琉璃杯一盏盏清理了收回锦盒之中。
荣妃举头望着枝间桂花。当年赫舍里喜牡丹,钮祜禄氏爱兰花,就连纳喇氏也敢张狂地在长春宫里种满了艳粉的合欢花,只有她不娇不纵独守着启祥宫里本就有的几株桂树。那时候,她是何其风光!可老天总是不厚待于她,连那些妖媚的女人们也敢跳在她前面放肆。敬嫔不过是会耍弄两下花剑,也敢持着冷剑追砍太后的宠物“阿行”,竟在她宝贝着的桂树上砍下一道剑痕,她便将乱跑至她面前的“阿行”捂死了藏在敬嫔的箱笼里。果然,皇上一气之下,宫里便再没有敬嫔之人。那事之后,荣妃郁结的心情果然爽快了数月。
这几日,那熟悉的郁结感又来了,荣妃知道,自己又得再做点什么了……
慈宁宫中,十四岁的二公主宝音正领着六岁的六公主阿兰图雅和未满周岁的七公主围着太皇太后亲近。
阿兰图雅跪坐在老太太身边双手把着老太太的一臂:“曾祖母,你看看团团,趴在那里半天都不动,连你唤她她都不理呢。”
团团对慈宁宫毕竟不如慈仁宫熟悉,胆子虽经福哥提携已增进了不少到底先天不足,却顾念着她怎么也是堂堂一个公主,便离六公主远远地小心却故作无趣地趴着。
宝音取了山药枣泥糕选递给太皇太后一块,才冲着六公主施了个微教的眼色:“阿兰图雅,七公主的小名可不是你能唤的。小心皇阿玛听了不高兴。”
“名字本来就是用来唤的。”阿兰图雅见二公主递了糕点,便接过宫女倒好的红枣蜂蜜水就到老太太嘴下,“曾祖母,您说阿兰图雅说的是与不是?”
老太太今个精神好,便留了团团下来,享受着曾孙女们的环绕,笑着既不点头也不摇首。
阿兰图雅见老太太没有反对,冲着二公主衅了衅下巴,讨巧着:“曾祖母,喝口水顺顺。”见老太太喝了两口,她又睇了一眼还在那趴着的肉团,道,“曾祖母,您该督促着皇祖母叫团团减减了,瞧她胖的,趴在那里就似云嬷嬷发的一团面儿,哪有点我大清公主的样子……”
宝音不过是出声做做样子,见老太太乐得哈哈大笑由着六公主说道,便也兴着七公主在阿兰图雅口里吃亏。这宫里谁都知道七公主是皇阿玛的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没有一日不到慈仁宫里抱上那么一刻,就是老太太身边宝贝的她和阿兰图雅,也不过凑着空才能在老太太面前见一面皇阿玛。这一会见七公主吃了暗亏,到也暗暗舒爽。
老太太吃了二公主递上的糕点、喝了六公主侍侯的暖茶,又听着六公主“说教”了一番,瞧着团团唆起了嘴唇知道小家伙是饿了,正要叫了奶姆来,阿兰图雅却身子一闪移了过去,用手指轻戳着团团的嘴唇。
“曾祖母,你看她小嘴嘟的。啊,她还唆本公主的手指。呀,脏死了。”
阿兰图雅夸张的表情逗笑了老太太,她只当孩子玩作一处童言无忌。
阿兰图雅见她缩回了手指引得团团似是无比想念,便挑了挑眉头:“算了,看你那么喜欢你姐姐我的手指,就给你吸一会好了。”阿兰图雅慷慨而高傲地送出了食指,果然引得团团瞪大了眼珠子来吸。
却不想团团并不喜欢手指的味道,她更喜欢奶香香的母&乳&。偏偏她这位没见过几面的六姐自我感觉良好,一个劲将手指头往她嘴里送,都捣到了她的舌头,她怎么能高兴呢?便双齿一合,学着她“麻吉”每次教训她皇阿玛的样子。
“啊——呜……她咬我哇……”
老太太看着阿兰图雅伸到眼前来的手指上的齿痕,又望了望被阿兰图雅哭声吓得瞪大了眼睛的团团,一时被这两个曾孙女闹得哭笑不得。
愣了半晌回过神的团团紧爬了几下缩到榻角远远地躲着,胆颤心惊地诧异这位小姐姐的反应,不太明白为什么小姐姐不像她爸一般一边嚷着“疼”一边嬉皮笑脸着将被她“麻吉”咬住的那块肉更往“麻吉”口里送?她怕了小姐姐惊心动迫的哭法,躲在榻角连哭都忘了。
留下来跟在团团身边侍侯的容嬷嬷一见六公主将她家的小公主给惊着了,忙上前将小公主给抱起。
想是容嬷嬷熟悉的味道勾起了团团的委屈,她“哇”地开哭不止,虽然她从出生至今便爱哭,到从不曾哭得如此惨烈和动容,到叫先前还大哭的阿兰图雅止了哭势,挂着两颗斗大的泪珠子瞪大了眼睛停下来瞧着容嬷嬷怀里的小人。她养在老太太跟前,从来都只有她扮哭得势的,还不曾有人敢在她面前以哭谋事的,这一会眼见被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丫头给压了势哪里能咽下此种恶气,当即一吸气比团团哭得声更大、势更强。
老太太和苏茉儿都老了,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时软语根本止不住两个哭神,只能叫容嬷嬷小心着将七公主送回慈仁宫去。
阿兰图雅余光见那小人消失在殿外,又依旧哭了须臾,才在众人的劝语下减了泪势,挂着清泪搂着老太太一阵不依地“投诉”。
宝音取了热帕子递给了老太太,冷眼瞧着阿兰图雅得瑟着让老太太替她擦着、躲在老太太怀里撒娇。
再说团团,从西六宫过东六宫一路哭回,她前脚刚进了慈仁宫被她妈给抱住,后脚得知消息的她爸就火烧火燎地跟进了门。
宁芳只看了眼一身黄袍钻进来的玄烨,就背过身去抱着女儿继续哄着,可好说歹说哄了小半刻手都累木了,她家千金也不肯停了“雨势”。
不只是当爹当妈的急,身边看顾着团团的容嬷嬷等人也是心疼不已,纷纷试着接了手哄着,却依旧止不住小公主的眼泪。
“不会是惊着了吧?要不要在日中底下送送惊神那?”
玄烨听罢了雅丝的主意,再是立不住,将绣了金丝龙的外袍快速褪了,把团团抱到自个怀里趴着,嘴里软语哄着,身体有节奏颠着,双脚在殿里匀速走着,到出乎众人的意料很快使团团止了惊哭的态势。
见有了效用,玄烨也增了信心,更是放缓了声线:“团团不哭啊,爸爸哄着、抱着,团团不哭啊,爸爸在这啊,乖团团、好团团,哦——哦——”
可能是男人天生能使女人感觉安心,团团脑袋趴在她爸的颈脖子间安静了下来。
没天没地地海哭也是个力气活,连哭了小半个时辰的团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唇翕动了几下,胎声胎气地喊了声“爸爸”,便倒头累睡了过去。
慈仁宫里的众人见小公主睡得安泰了,欢心着松了口气,各自替小公主收拾出暖榻、取了衾枕。
玄烨直抱了女儿小半刻,才将团团放倒在榻上。
殿内安静了下来,奴婢们都退了出去,宁芳为女儿盖好了被子轻轻在边角拍抚着,突然听玄烨耳语了一句:“她叫我爸爸。”宁芳偏了首凝向玄烨,见他一双眼睛窃亮窃亮地燃着,神情是从未有过地亢奋,便“卟哧”一声便轻笑了出来。
也难怪小三这般,团团出生近一周,自从会说话,喊过麻吉、唤过太太,甚至会说福福、嬷嬷,就是没喊过他这个阿玛。他受了窘待,以为是阿玛这个称呼不容易喊,便也从了宁芳那时候的称谓以“爸爸”自居,可自个嘴皮子间一天蹦达出几百双“爸”也没听团团顺遛了一个。在几乎彻底绝望后的今个突然被团团的“爸爸”两字砸中,哪里可能不兴奋着。
宁芳一边拍抚着女儿,一边时不时回头睃两眼玄烨处在奶爸光环里时不时皮鞋炸线的两颊,刚刚还为女儿担惊受怕的情绪已是烟消云散。
长春宫内,木槿谴了来密报的小太监出去,递了一方干净的绢帕给净了手的德妃,才移到案侧将德妃新练的描红楷字心经合上,拿到火盆之处,勾了火净之。等着盆中这册描红燃尽,才净了手捧来新沏的香茶放置德妃所坐之榻的小几上,轻道:“娘娘,小公主是皇上的心头好,此次六公主惹哭了小公主,娘娘看,要不要奴婢亲自去见一见六公主?”
茶盏里的桂香浓郁,冲淡了乌雅氏刚刚两个时辰描红抄经的冷清,从她珠圆微耸的两唇间只道了“不用”二字。木槿虽不明德妃的心思,却知道主子的性子,守在身边缓缓地打着清扇不再言语,心里却有几番思量。老太太身边养的两位公主,谁不说六公主性大娇纵而二公主端庄懿度?荣妃虽然失了圣宠,却紧紧抓着二公主这个得人缘的公主没少母女情深。可她家娘娘,不要说平日里与六公主走动,就是母女相见也不见娘娘上前亲厚几句,哪里能和荣妃的算计相比。她其实闹不明娘娘的心思。
德妃放下茶盏,不看也知道木槿心里那几分计较,提点道:“在皇上面前,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荣妃何等聪明,却终究过犹伤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