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七)

这些天来,林西平一直埋头在他的繁忙的工作之中,他除了任五年级班主任并教该班的语文科以外,还负责着全校五个年级的体育、音乐和四年级的自然课,各班各科均须有计划,教案,学案,他必须按着课本及其参考将课程脉络理清以后,才可下笔,他是极其认真的人,尽管说教学无大事,但在他的眼里,任何事情都不是小事,尤其是教育教学方面,更容不得半点马虎。“人家生养的孩子,都视着如珍宝一样,如今怀着期盼,送到这里来。命运让我站在他们的讲台,我应该负起做他们教师的职责,教不好人家,不仅仅是失职,而是一种犯罪。”他想,“我相当的不情愿,但我还必须做好!”他将这信念牢牢地铭刻在他的脑子里,时时告戒自己,慎微地处理教学工作中的每一件事情,育人教书的点点滴滴不容的丝毫马虎。又由于他年轻的缘故,学校里的大小事情,周校长都会让他帮忙,课程表的安排、学籍档案的整理、又接替了唐老师学校的少先队辅导员职务,学校的体力活、外面跑腿的事儿等等他都干,他的聪明与诚实,勤快与肯干,深得老师们的热爱,可以说,林西平的到来,不止让老教师们轻松了很多,更使学校增添了很多的生机和活力,他会唱歌,写字画画,样样在行,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亲切地称他“大学生老师,大学生老师。”

不久,“大学生老师”便在这片山地的大小村庄迅速传开了,一则林西平是第一个分配到庾山小学执教的大学毕业生,另方面则是称赞他学识的渊博、品德的高尚和教法的独特新式。

他出来买东西的时候,很多乘凉在树下的闲婆新妇姑娘们都会斜溜着眼睛瞥他几下,然后唧唧喳喳:“这个就是大学生老师,”“学问大着呢,”“不知找对象没,”“嗤,有想法啊?”“别美梦啊,人家城里早看下对象了,死了你的爱心吧!”接着就是一阵俏打。

他到村口挑水的时候,村民们首先客气地给他提上来,并热情地说:“这种活,你干得少,我帮你哦。”这一切,都让他感动。

在学校里,课间以及课外活动时间,很多同学圈在他的周围,小燕子似的嬉戏求问,那甜美无邪的童声,那娇小扭动的身体,浑圆如绒球一般的脑袋,和他们在一起,他暂忘一些烦恼:这是人世间无以伦比的独特风景,尤其上课的时候,他站在讲台上,那一片声的“老师好!”并且将圆圆的脑袋低下和稚嫩的身体弯在课桌上的规矩的敬礼,更让他心动……他将精心准备好的课声情并茂地讲出来,每一个字,每一个词语,乃至每一句话每一段落,他都讲解的清清楚楚,非但如此,他致力于寻求一种让学生会学、学好的较为科学的方法,在有限的时间里,使学生记得多、记得牢。

他在老教师们面前,没有一丝的拘束,相反,每一位教师就如同他的慈爱厚道的父亲!他愿意帮他们做点事,他很体谅他们,这些教师大多是解放初期从教的,历经近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依然站立在三尺讲台上,为社会培养了一代又一代人才,他们堪称建国后中国农村基础教育的功臣啊!他满怀激情,写下长篇论文《民办教师——中国现代农村基础教育的脊梁》,投稿到省教育科研杂志社去。

在庾山小学的林西平的最大痛苦莫过于夜晚的寂寞,下午放学以后,噪雀般孩子们的欢叫已经听不见了,老教师们也各自回到自己的温暖的家去了,在这空荡荡的院子里,尤其在没有月光的清夜,四处黑洞洞的,夜风吹过卧槐的呼呼的阵响,老鼠于梁头争抢而撕打的吱吱尖叫,风吹残门的哐哐当当,连同窗棂上旧贴报纸的如死鬼般的呜咽,真的令人毛骨悚然。林西平每天总是早早吃过晚饭,到大庾河边闲坐一段时间回来以后,将那宿舍门闭紧顶死,躺在床上看书,看到两双眼皮相撞以后,便将脑袋缩在被窝里,呼呼睡起来。

居住在院子里的那位名唤庾二的校工兼传达,是本村里的老光棍儿,他是可怜的人!因着祖上地主的成分遭了劫,房屋田地被分得精光;却又在八岁时候父母双双钻了地,只有剩下他一个人在这世上孤零零地过日月,家里除了生产队给他的两间看荒坡的土石屋子和必须的生活器物外,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年轻时于生产队做活,投机取懒,领了农活不做四处闲溜,人们到生产队长那里为他告了状,挨批挨罚是自然之事,这样的情形累积以后,他基本上混成二流子。改革开放以后,人们各自耕种自己的田地,他更是好吃懒做,他的田地荒芜十有八九。况且此人嗜酒如命,于酒后的冲动里,爬过了寡妇翠花娘的墙头,着实招来几次毒打;又积攒不住几个闲钱,破罐子更兼破摔,家境过的一烂包,远村近邻的姑娘没人不识他的德性,爷们婆娘没个为他操心提亲,因此落到这般田地!现在年纪大了,村支书李福兴念其可怜,让他做了校工,做些烧水看门的事情,每月得到十五元的薪金,残养着他的躯体。他拉的一手烂胡琴,琴声在夜的空气里呜咽,令人心哀胆颤。起初林西平是吃罢饭坐在他的旁边听他琴声的哀怨,然而,这人在西平坐定后却又摆起烂艺人高傲,那神气劲儿,好象他就是当世之华彦钧、刘天华。更可恶的是,胡乱拉一阵子以后,就将座位旁的酒瓶子拿起,“嗞嗞”吮上几口,开始对西平叙述他辉煌的风流情事,流里流气的语句,晃脑摇头的淫态,甚是让人恶心。有几次,他竟问起林西平,说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神灵鬼怪,西平说是不可信的,可是他却认真地说,骚情的女人都是野物变得!他自同二顺的老婆、或是黑妮的娘、或是牛四的儿媳妇睡过以后,溜回到自己的被窝里一定会做恶梦!梦里二顺的老婆变成了白猫头鹰对着他发笑;黑妮的娘变成了油灰的冒着凶光的野狸扑他,牛四的儿媳妇竟然是红耳朵恶狼,将他的衣裤咬住不松口!——这很使林西平厌烦,认为这人的神经却也有了问题!后来,况且,他又有的习惯,便是于放学以后,傍晚时光,他总要溜出校门,不知去向,待很晚才背一个鼓囊的黑布袋子贼贼溜溜地回来,林西平亦懒得问他的事。久而久之,这校园里惟有的两个活人竟走成了陌路。

最惬意的地方莫过于大庾河边的那一片青石光梁,在这些寂寞的傍晚,石光梁成了他唯一的朋友,每于晚饭之后,他从庙门出来,踏下三十六台石级,横穿绕往深山的沙石公路,越过一片柳树林,就到了流水汤汤的大庾河边。河岸边是一块庞大的青石光梁,被雨水冲刷的干净无比,坐在这里,看大庾河滔滔的流水驶向远方,感受着自大庾山上吹下来的缕缕凉风,酣嗅着玉米田里的芬芳气息和梨林柳叶散发的清香,大自然这宽厚仁慈的母亲,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会平等无私地把自己的爱奉献给每一个子女,只有真正投入她的怀抱,才真正体会到生活的真实和亲切!

他朝着河对面望去,宽大突兀的河床上,隆隆的挖沙船不间歇的掘挖,橘红色的载重卡车穿梭往来,这一片沙场是村支部书记李福兴的二儿子李若虎承包的。一车车的黄沙源源不断运往省城,支援省府的城市建设去了,每当这个时候林西平的眼睛总是热辣辣的,于哀怨中自言道:“哎!尘封万年的黄沙,也会有进大城市的机会,可怜我……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看着李若虎腆着肚皮掐腰发令的那般神气,心里就极其的不舒服:“看这年月,就属这类横行霸道的人吃得开哩,老实巴交的人,只会眼巴巴地看着大把大把的票子往人家的裤袋里掖啊!然而,这一片河道,自古就是大伙的共有财产!凭什么你自个儿挖出来卖钱呢?”但是,他老子是村支部书记,他可以有优先承包的权力!人们都知道这事不合理,但能有什么办法?

他又回想起老教师们所讲的李福兴的一些事迹故事来:

原来这李氏的庾山祖宗李隆信乃庾老县令的心腹管家,为人宽厚大量,处事谨慎缜密,将一大家庭事务处理的井然有序,德高望重,深得县令的器重,因此,李家在庾山村有相当的一席之地,若干年后,庾氏后代投戎的投戎、考官的考官、经商的经商,大多外出做事,剩下一些个憨汉闲夫,守着祖上的这份田产,悠然地过活。说话间就到了李福兴一代,蛮横的李福兴一改旧例,清洗掉李家人身上残存着的奴才习气,翻身做起了主人,自“破四旧”那一日,十八岁的李福兴愣头愣脑地爬上村西的庾氏宗祠持镢舞铲,将那殿顶扒去,他的这种勇武精神倍受当时领导的赏识,认定为“革命闯将”。李福兴便一跃成为村“革委会”主任,威名大振,这人专攻官场学术,善耍手腕伎俩,心狠手毒。村子里的人没人不怕他敬他,自那以后,他坐上庾山村的第一把交椅,再没下来。

现在的李福兴,恰似老黄牛飞上半空中——又牛气又神气!他自己掌握着庾山村的大小事务,在村子里呼风唤雨,他定的事情,竟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说“不”字。他实际上已经是这里的“土皇上”,缴公粮、敛集资、搞规划、包括计划生育,只要上边有令,他在村委喇叭上一亮嗓,人们就会乖乖地送了去,谁给他的工作拖了后腿,定会在庾山村的日子不好过。因此,庾山村的工作,一直没有落在全镇的后头。历届的村委选举,李福兴都会有百分之百的选票。当然,憨厚的庄稼人谁都知道,在这个村子里,除了李福兴,谁也别想干,压根儿他们谁也干不了!他从庾山小学的老师嘴里知道,庾阳镇做村支部书记的人,十有八成都是像李福兴这样的猛虎豺狼地痞流氓无赖恶棍。

他家的富足,更是这一带的庄户人无以能比的,自己挖村里钱粮自不必说,他的大儿子李若龙承包了村北的大庾山,漫山遍野栽种了青山板栗,每年秋天,几万斤的紫火火的板栗运出庾山,李若龙着实发了一笔板栗财。不止如此,大庾山上怪石林立,嵯峨杂状,而这几年山上奇石走俏,李若龙又做起了奇石生意,他修路买车,将山上的石头块块搬下,运往远方,哪一块不卖出几十万甚至是上百万元呢?财大气粗的李若龙成为远近闻名的“钱篓子”!村内村外看得起谁?李若虎的河边沙场同样拾钱如穿叶,更有“钱筐子”的美誉,李福兴老婆又自己经营着烟酒副食批发部,女儿李若凤是庾阳镇龙头企业——大德毛纺厂财务科长,工资待遇更是常人无比。爷儿仨都住漂亮宽敞的二层小楼,李福兴如今的光景却正是日在中天。生活也特别讲究,鸡鸭鹅肉不断,牛羊猪肴难缺,生活作风不检点,欺男霸女的事情常有所闻,他整天阴沉着脸,如同别人欠他什么似的,也不用正眼看人,仅仅是上级领导来村子里检查工作的时候,或者调笑人家的老婆的时候,才勉强露一点比哭还难看的喜色。

人们背地里传出一首关于他们家的顺口溜:

李福兴家赛虎狼,

大儿霸山岭,

二儿占河床。

老婆坑蒙又拐骗,

女儿厂里二皇上。

李福兴,真猖狂,

吃尽村里提留粮。

欺下瞒上还不算,

横征暴敛自兜装。

李福兴,耍流氓,

威逼利诱爬人床。

妇女主任拉皮条,

天天晚上睡新娘。

村里人怕他,恨他,但没人敢惹他,李家兄弟又广泛笼络社会上游手好闲、打家劫舍的地痞流氓,称兄道弟,来来往往,令人生厌生惧。

林西平望着薄暮下如画的大庾山大庾河,心里生出许多的愤慨来:“真个是恶霸当道,仗着这芝麻粒大的一点官,就可以为非作歹,为所欲为,大家共有的东西,凭什么自家霸占!”但是他的愤怒仅仅是愤怒而已,你一个小小的乡间教书先生,能有多少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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