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西平,自昨天心里实在不畅快,因为他父亲新近来了一个电话,说这一段时间老感觉头晕,让他的母亲回去一趟,他的心就吊起来了。
自从母亲来庾阳之前,父亲的感冒就没有见轻,咳嗽不止,又夹杂着时隐时现的高烧。母亲不放心他,就与儿子商量,说若凤的母亲闲在家里,让她先看一阵子凝紫,等到老头子病情略有好转,她就往庾阳来。
可是若凤不愿意,说照看孙子孙女是奶奶爷爷的事情,干吗让姥爷姥娘看,人家看不着!紧紧催促西平赶快到苍野去叫母亲来。西平不敢违抗,偷着周日回到老家。
母亲把想法说给西平听,也感觉父亲可怜,就不敢硬请。为难里就答应做岳母工作。可是林有方不同意,说自己没有事情,不要为难儿子。还是强要老伴随儿子一块回庾阳。
这样,林西平的母亲流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自己的老头子,跟随儿子回庾阳来。
可是她的心,一刻也没有放下对老伴的挂牵。终于是到了周六,她打电话给大宝,问问情况,大宝说没有什么情况,只是大伯最近感冒了,经常到下村打针,他透露说,昨天有人见他在上坡的时候摔了一跤。
林大妈更是放心不下,不一会儿,大宝的儿子居然把林有方叫来了。林大妈问老伴情况,他说没有什么,就是感觉到最近打针不管用,老是晕厥。
“还是让西平弟回来一趟,给老师仔细查查,这头晕并不是好兆头!”大宝说。
打电话回来,她就与自己的媳妇商量:“要么把凝紫带回老家,要么把她姥姥接过来看几天,我回家看看你爹……”
结果是立即遭到若凤的反对:“你就老老实实在这里看孩子!这是你的义务,是你的责任。带回家更不行。我为女儿创造了如此舒适的生活环境,绝不能让她到那穷乡辟岭做野孩子。到处脏兮兮的,学一身土里土气的本领,将来如何调教?”
“可是在这里,一天早到晚见不到你们的人影,你们是怎样的调教来着?大宝说你爸前几天摔了一跤,打针吃药老也不好,昨天晕在家门口,我怎能放心的下!”母亲说着,哽咽里掉下两滴泪来。
“我不管那些,我不能回家看不见女儿!她姥爷身体也不好,我妈还要照顾他呢!嫁到你家,什么也没有贪图到,而今连孩子也不想看,便宜你们了!”
“我是回去看看你爹的病好些没有,并不是不看孩子。”林大妈争辩道。
“不要罗嗦了!我这里通不过!”李若凤现出了她的霸道。
母亲也只有流泪的本事。在若凤不在家的时候,母亲给西平说了自己的委屈。
西平也只是诺诺地劝慰母亲说:“现在的年轻媳妇都这样子,不要跟她计较了,好在周日我没有课,我跟她商量一下,我和你一块回家看看。”母亲方且有了笑容。
周日的回家,着实让西平不安了,他的父亲黑而且瘦,除却那一双眼睛闪灵灵的有一点水光以外,其余的,就剩下干枯了。而且咳声不断,尽管他们的回家带给了他无限的高兴,但是那笑意,再不像从前了,显得苦涩而无力,林西平抓住父亲双手,急切地问:“爸,怎是这个样子?找大夫没有啊?”
“没有什么事,放心吧。”父亲笑笑,但那笑容一晃就消失了。
“那么,我看看医生的检查结果。”西平对着他的父亲说。
“哪里有检查?下村赵老五开点药吃了,还打着针,不过总不见好。”
“他这乡村医生,也只有消炎的本领,能看出什么病来?明天我带你到鲁州去一趟,仔细查查,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父亲点点头,再没有原先的倔强拒绝了。
然而,到鲁州去看病,医院里检查与医药的昂贵,他林西平不会不知道的,况且他来老家之前,李若凤除了给他娘儿俩来往的路费以外,就再也没有剩余的钱了!
“唉!怎么办呢?”
他母亲忙碌做饭的时候,他躲在房子后面的小树林里痛苦地想办法,头发被他的双手抓得很像翻毛鸡翎毛。
他逐一心数着能借给他钱的人,他的同事,他的同学,甚至是比他更糟糕的亲戚里面。
但是,明天就要到鲁州,现借还来得及吗?
他的母亲从院子里唤他吃饭的时候,他还没有想出法子来。
午饭过后,林有方颤颤巍巍搬来一架自制的木梯,靠在里屋山墙上,哆哆嗦嗦爬上去,爬到木梯倒数第二级的横木上停下来,将右手食指中指,塞进山墙与第二檁交叉的很小的窟窿里,从里面夹出一个破烂的塑料包,然后瑟瑟缩缩地下来,呼西平过来,将那塑料包展开在儿子的面前。
“我们家里,除了这几间旧房,外面的几棵杨树栗树,你娘是知道的。其余的,就剩下这些家当,现在我交付与你,你心里有个数,好生自己拿着,将来还要照顾你娘。明天去看病,看医生的意思,如果没有大事,就治,如果是不好治的病,就不要浪费钱了。”
“爸,你怎这样想,不会有大事的。你且放心,不过是城市里有好大夫,看病看得透,说不定花不了多少钱就会好的。这钱还是你拿着的好。”
林有方坚持把钱给儿子,说明天到鲁州也是用钱的,就先拿着也好。林西平只好按着父亲的意思把钱托在手里,好久好久,才放进自己口袋里。
第二天,林西平带着他的父亲,坐上公共汽车从苍野老家赶往鲁州城来了,他的母亲没有来,因为要省出一个人来往路费的缘故。林有方也是自小第一次到这样大的城市来,显得兴奋而且紧张。
鲁州城里,林西平特地打了一辆轿的,让林有方坐在副驾驶位上,他坐在父亲身后,指着旁边的风景建筑给他看,林有方的眼睛一直笑眯眯,他不只是来到城市高兴,更一层的意思,是他生养了一个争气的儿子,是大学生,是在这个大城市里毕业的,对这里熟悉,在这里逛游,如同在儿子的家里一样。
在医院的门口,借着公话,林西平给庾阳一中校长告假,接话的正是刘端成,很不高兴地说:“没有大事就赶快回来!不然,你的课谁上?你的班谁管!”
他又给李若凤电话,她很不高兴地直言道:“你眼里只有你的老子老娘,你就想不起老婆孩子!你跟着你的老子老娘过吧,再也别回来了!”
林西平还没有跟她仔细解释,她就实实的将电话扣下了。
父子俩等了好久才挂了号,等了好久才在一个老专家的面前就了坐。老专家毕竟的不凡,但就开的检查单子就有好多种:CT、胸透、彩超、血常规、尿检便检等等,在收款处,百元钞票一叠叠往里递送。他带着他的父亲,楼上楼下不停歇,这样一番折腾,直教林有方气喘吁吁,咳嗽连绵,好容易将全部的检查都做了,那林有方却两只眼睛渐渐的昏黑下去。话也说不出来,一屁股坐在楼梯口的一个闲着的座位上,再不起来。
等到林有方渐渐恢复以后,已经到了下班的时候了,检查的结果,只有在下午才能看到,医生们中午下班与下午上班的间隔时间久长,林西平便带着他的父亲到近旁的一家装修讲究的快餐店里坐下来。----这是林西平特意这样做的,他想让老父亲在这样的城市里来享受一番,他的衰老的父亲平生的第一次!林西平很娴熟的叫了几个菜,林有方的眼睛瞅瞅菜,再看看西平往外掏的票子,他的脸上泛起吃惊的神情,——显然是觉得太贵了。但饭菜是儿子点的,还要说什么呢?在他的眼里,儿子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两年,现在离他工作的地方也不是太远,他的举止就可以看得出他是这个城市的半个主人,城市于他是熟悉的,他也知道儿子生活上是很节省的,既然把他领到这里吃饭,多数是在尽微薄的孝心,儿子是他现在的依靠!
爷儿俩吃完饭,就往医院赶来,因为还没有见到结果,他俩就坐在连椅子上闲聊,过程里,但见林有方的头,老在支撑不住地往下磕,眼皮也老在支撑不住地往下掉,这让林西平的心里很是不安。等待他将所有的结果取出来送到那位专家的眼前的时候,那专家的眼神就变了样,他对着林有方:“年纪大了,难免要生出一些毛病来,你就在这里住上几天院,好好治疗一下,就会没事的。”
林有方的眼光迅速掉到地上,因为他知道,住院的费用是很高的,他们哪里有那么多的钱!
老头子拉了西平,倔强地要他到外面去,他是要西平赶快离开那里,因为他风言风语里听说过,现在的医院想着法子赚钱,小病说成大病,让人在惊慌之余,死心塌地躺在医院里挨宰。
林有方在前,早已跨出了门,走的很是匆忙,西平于后,还未至门口,就让医生给轻轻拉了一把。西平忙回头,那医生对着他使了个眼色。
林西平的心咯噔一下,进而全身哆嗦起来。
他先将父亲领到门外的座椅上坐下来,便对着他的父亲说:“爸,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再去询问一下医生到底有没有住院的必要,如果没有必要的话,我们取点药就回去。”
他的父亲会心里点点头。
他再返回专家这里的时候,那大夫小声问他道:“他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的父亲。”西平发现,大夫的脸色很是不好看。
“怎么?大夫,情况怎样啊!”
“是!你父亲情况很不妙。”大夫说话的声音很坚定。
“啊!”林西平的脑袋变得异常空白,“大夫,你是说……”
“肺癌后期,目前的状况还不只是肺癌,但看他的血检,各项严重超标。败血症迹象,需要住院马上输血,否则有生命危险,现在我联系急诊,你去办理手续。”
林西平的脑袋里“嗡”的一声!随之鼻酸眼涩,眼泪哗哗流下来,他拼命地捂住自己的鼻子嘴巴:“大夫,该怎么办啊?有什么法子!”
“尽最大努力医治,可以再撑几天,”医生摇头,“不过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
听着大夫的话,林西平频频地点头。
“来晚了!来晚了!”他自责道:“我没有关心他,我是不孝的儿子啊!”
“没有想到,我这次送他到这里来,是要送他老人家的命在这里的!”
“没有想到,这次回家他把什么交代与我,他是要撒手不管我们了啊!难道他老人家有预感不是吗!”
“我的爹啊!你的一辈子难道就这样……”他实在没有力量控制自己了!他把脸压在自己的胳膊上,泪水汩汩地倾泻了出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大夫说,“赶快准备!”
他挣扎着控制着自己,擦干了泪迹,他怕父亲看见,他想不让他知道,因为他父亲的倔强他是知道的。他老人家一旦知道真相,一定会回老家的等死,那是他林西平改变不了的。
他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楼梯口的椅子上,看到西平出来,就问:“医生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我必须住院?”
“是,爸,看看检查的各项指标,没有大的问题,只是你延误的有点长,从轻微的感冒积累起来,就需要认真的治疗了。这里医生水平高,医疗条件也好,安心治病,至于钱嘛,把病治好,再挣啊。”
“哦。”林有方相信地点点头。
他的眼睛已经明显的坍塌了下来,眼光从凹陷的底部发出去,向着楼顶看去,向着喧哗的人群看去,向着窗外看去,忽而又看向西平,没有一丝快乐挂在脸上,那里面满含着忧郁,满含着深沉。
好大的一会工夫,林西平办好了一切,过来找父亲,整排的联椅上就只有他的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孤零零仿佛石塑一样,林西平看见他的背影,想起小时候父亲背他上学的情形,想起他高中时候每次回家,他的父亲见到儿子回来的幸福面容,想起他得到鲁州师专录取通知书的父亲骄傲的神情,想起他因为发不出工资父亲用小推车将粮食大包小包送他往小车站蹒跚前进的憨笑。……
现在,这一切的都没有了!
“他不久就永远的离开我了!这慈我爱我的父亲!”他的眼泪哗哗又出来了。
医生将林有方安排在一间三人的病房。
护士给林有方输血,鲜红的血浆一滴滴注入了林有方的身上。
晚饭时候,林西平坐在病床旁边的他父亲的身旁,问他想要吃什么东西,父亲摇摇头,说:“中午吃得多,现在一点饿意也没有,你自己出去吃点东西,顺便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让她放心,今天住上一晚上,明天我们取回药,回家打针是一样的。”
“爸,我们要听大夫的话,好吗?”林西平央求的声音。
林有方又点点头。
林西平自从带着父亲出来,就一直没有给母亲电话,他的母亲一直没有看到他们回来,一定是不放心,但是现在的状况,不告诉母亲怎么可以!可是,应该怎样与母亲说,他有了自己的主意,他在医院门口的公话橱窗前,拨通了林家沟村书记林大宝家的电话,很客气地央求大宝让她母亲接电话。
大宝家离自家很近,以往在庾阳,西平问家里事,也是通过大宝传送的。大宝在村里霸道,但对西平,一直是客气的。
不久,他的母亲过来听话,西平听得出母亲急切的声音,他的心就有揉捏了一样的绞痛,但是责任又不得不让他坚强起来。他很轻松的对母亲说:“妈,放心好了,爸爸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在家里耽搁的时间长,有点肺炎,要住下打几天针就会好了,你明天来,我们在这里互相照应点,我自己也有点忙不过来。”
“那还要带脸盆手巾换洗衣服水壶什么的?”母亲很是细心。
“不用了,在这里买一点,花不了多少钱的,”
“哦”母亲答应着。
“鲁州城你是来过几次的,妈妈,我对你很放心,要是我爹,还真的不放心,他哪里也不知道。”西平说。
“可不,老头子哪里也不去,什么事都让我忙活,一辈子清闲人。”母亲很有成就感似的笑了。但是林西平放下电话,泪水又哗哗流下来了。
他知道父亲最喜欢吃酱猪蹄,林西平从商场里买来两个很新鲜的,还有几个灌汤的蒸包,几斤香蕉。回来偎在父亲床边,因为父亲的双手都插着针,西平一点点地喂给他吃,林有方感觉不好意思,几次说:“你自己也吃。你自己吃。”
“爸,我已经吃过了,现在让您吃。小时候您喂我,现在我也要孝敬您啊。”西平尽量显出调皮。
林有方闭着眼睛,微微地笑了。